第70章 雙方(2 / 2)

謝愛蓮不久前才剛剛生產完畢,便是鐵打的人也經不起這麼折騰。這個放在往日裡隻要數息時間就能完成的動作,眼下竟讓她那已經痛到麻木的下身,又傳來仿佛有一把利刃插進血肉裡、當眾把人劈成兩半的、人世間的一切有形語言都無法描繪的鑽心剜骨之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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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要事在前,謝愛蓮也顧不上喊疼了,那雙昔日裡隻在綾羅錦繡堆裡泡著的、養尊處優的手,此時此刻,在握住侍女的手腕的時候,竟有著常年乾粗活的農婦才有的力氣,活像一把讓人掙脫不開的鐵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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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凡是在外麵伺候著的丫頭小廝們,不管是簽的活契還是死契,從今天起,就全都給他們轉成死契;若有不答應的,當場亂棍打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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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裡,謝愛蓮都儘職儘責地扮演著一個端莊賢淑,顧大體識大局的主母形象。如果丈夫已經做出了決定,那麼她就不會去隨意更改,因為這樣會挑戰身為一家之主的秦越的權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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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句話說,這是謝愛蓮第一次在丈夫明顯地表達出了有傾向性的暗示後,對一家之主的主張進行了反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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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她的這番行事太利落、太果決了,與她日常溫柔的作風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使得秦越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她竟然敢質疑我的決策”的憤怒,而是某種微妙的恐慌與無措,就好像接下來的全盤發展已經全部脫離了他的預料似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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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管他再怎麼訝異,謝愛蓮身為下嫁給他這一介布衣的世家旁支貴女的優勢,終於在這一刻顯現了出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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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內內外外所有的可信之人,竟然全都是打理內務的謝愛蓮的手下,無數個關鍵位置上不知不覺間,已經全都被謝愛蓮換成了她的心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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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至於這兩條聽起來頗有些殘酷和不近人情的命令剛從謝愛蓮的口中說出,整個秦家就像是上足了發條的機器一樣,開始一點點緩慢、有序而不容違抗地啟動起來了,隻為了將她的這番囑托徹底落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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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到頭來,秦越隻能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虛弱的問話:“夫人為何如此行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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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再好生想想鉤弋夫人的下場罷!”謝愛蓮此刻還對自己的丈夫抱有最後一絲希望,認為他隻是被這異況給迷住了眼,並不至於要真的拿女兒去換一場榮華富貴,便苦口婆心地勸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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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毒之禍’過後,武帝有改立太子之心,擔心母強子弱,為避免外戚乾政,便賜死了鉤弋夫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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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二人說話間,一旁正在給繈褓中的小女嬰擦拭身體的侍女終於完成了手頭的工作,將這位尚未能擁有自己名字的小女郎,珍而重之地送到了謝愛蓮懷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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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愛蓮接過女兒一看,隻見她生得粉妝玉琢,眉眼清秀,那柄被她握在手中帶來的小玉劍,已經係上了五彩絲絛,懸掛在她脖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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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玉劍光澤瑩潤,絕非凡品,便是生在謝家,見過無數好東西的謝愛蓮,在陡然見到這件珍寶後,也有種眼前一亮的感覺;然而等她凝神望向懷中女兒麵容的時候,就又從內心最深處湧上來一股溫柔而酸楚的全新感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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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陌生的感覺下,哪怕眼前的珍寶再多上一百倍,再珍貴稀罕一千倍,也及不上被她小心翼翼抱在懷裡的那個小女孩無知無覺間露出的一個微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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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謝愛蓮飛快眨了眨眼,想要將眼中的霧氣驅趕走,同時啞聲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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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兒手握玉劍,生而不凡,將來一定是個頂天立地的女官、能征戰沙場的豪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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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果提前將她‘手握玉劍’的美名傳揚出去,外人定然第一時間也能像夫君這樣,聯想到鉤弋夫人……當今聖上年幼,才使得太後掌權;我估算了一下聖上的年齡,等到陛下可以大婚,迎娶女子繁衍子嗣、繼承大統的時候,我們的女兒正好也是婚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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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這‘手握玉劍’,能讓人聯想到‘鉤弋夫人’的前事,她十有八/九是要被征召進宮裡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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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越聽著自家夫人說完這番話後,茫然地點了點頭,帶著一種“所以這有什麼問題”的特彆氣人的清澈的愚蠢,理直氣壯反問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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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如此,又有何不可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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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父親是我,是本朝第一次科舉考試中,便能連中三元的大才;她的母親又是夫人你,哪怕隻是謝家旁係,可多多少少也和那些高門大戶有點關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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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見,哪怕用封建的眼光來評判秦越此人,能夠從他十數年不納妾的行為上誇讚他一聲“深情”;但此人骨子裡,實則和同一時代的北魏男人們沒什麼兩樣,都覺得“女人一輩子要是能找個靠得住的丈夫,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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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方麵來看,陛下將來娶她,真是再劃算不過了,因為她的身份恰恰是能夠溝通‘布衣’與‘世家’的橋梁,正如夫人你下嫁給我一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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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愛蓮聞言,心中大慟,心想,萬萬沒想到真叫我猜中了……天哪,怎麼會這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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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一直以來,都標榜自己是“護花手”的麼?他們秦家當年,不是從一位很會讀書的女官起家的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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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女官遺留下來的、據說和隔江相望的林氏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的祖訓,至今還被供奉在祠堂裡呢,說秦家的女子千萬不能被世俗流言所困,一定要讀書,才能自己拯救自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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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兜兜轉轉數百年後,一切都像是大夢初醒般,完全變換了模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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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無措之下又苦苦哀求,試圖通過講道理的方式讓秦越醒悟過來,卻終究都是徒勞無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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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難不成將來,你果然忍心讓女兒的這些不凡之處,儘數磨滅在重重宮闈裡麼?你真的要把她送去那見不得外人的地方,哪怕她被欺負了,咱們做父母的也沒有辦法為她撐腰,要讓她在裡麵受苦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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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說夫君前些日子上朝的時候,還在太和殿上當場諷諫了一位不能‘擇賢才任用’的吏部官員;怎地分明是同樣的事情,落在自家女兒身上,夫君便如此熟視無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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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秦越半點沒能理解一位母親不想送孩子入火坑的想法,隻笑歎道:“夫人想得也太遠了,將來的事情,又有誰能說得準呢?瞧你,我隻是順嘴一提而已,倒引出你這麼多話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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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莫要動怒了,快快躺下,好好休息,我去讓廚房給你燉湯補身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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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極度絕望和茫然之下,通常會拋卻理智,做出一些看起來很過激、但著實有用的辦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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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比此時的謝愛蓮,在與又熟悉又陌生的丈夫對視了很久後,突然有個十分瘋狂的想法,在她混沌的腦海中一閃而過,恰如驚雷劃破雲層、閃電照亮夜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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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拋棄一切“夫妻情深”的表象,將所有的矯飾都去掉,我們的這段婚姻的本質,事實上是在中原地區擁有深厚勢力的世家,對新入主中原的異族選拔出來的布衣,投來的橄欖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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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們因為被太後所忌憚,所以無法像以前那樣,輕而易舉地就擠入權力中心;所以他們要轉而扶持許多品學兼優的人,代替他們去太和殿上發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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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不敢納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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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與他愛我與否無關,隻是因為納妾這件事,可能會讓我傷心;我一傷心,就可能回娘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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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我隻是個不受寵的旁支女兒,但我的身上有這份政治意義在,所以我的回家,就代表著他並沒能照顧好我,他的能力不足,世家需要重新選取扶持的人;相應地,他也會失去來自謝家的人脈與資金幫扶,從一個好不容易熬出頭的五品官,變回以前那個在地裡討生活的泥腿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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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要說愛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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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隻有一個遵守祖訓,愛護女性的秦家人,才能與太後的執政理念吻合;在出使茜香國和兩國往來的時候,有這樣一層表皮在,他也更容易得到露臉的機會,進而升官發財……而這句話,或許還會在多年後,進化成“升官發財死老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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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才會想著,要把我尚在繈褓中的女兒與小皇帝撮合在一起,把她送入那見不得天日的後宮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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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歸根到底,這種一朝飛上枝頭的男人最愛的,永遠是權力和自己。他便是真愛過自己的妻子,可每次一見到她,做丈夫的就會想起自己受製於人的窘迫狀況,進而將滿腔愛火都熄滅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怎麼可能顧得上女兒的未來幸福?他隻會將這個孩子視作一個能讓他更上一層樓的腳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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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明白這些事情的同時,謝愛蓮難以避免地感受到胸口傳來一陣劇痛。然而這份劇痛並非是身體上的疾病所致,而是有什麼東西,在她終於看穿真相的一瞬間徹底碎掉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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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稀記得,秦越當年向她求婚的時候,還是個青衫白馬、風度翩翩的少年郎。他從一旁雲蒸霞蔚的花樹上折了桃花送給她,那雙滿含笑意的眼睛裡,全都是濃得化不開的款款深情,對她說,若得阿蓮為妻,我一生再不二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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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假的,都是空話。說什麼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說什麼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都是編造出來的美夢;然而正是這樣一段看起來美好得如夢似幻的假象,還真就將她困在其中,蒙騙了十幾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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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虛情假意之外,又有一件切實存在的事情可以利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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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謝愛蓮強撐著起身,忍著從身下源源不斷傳來的黏糊的潮濕與痛楚,伸手一揮,打翻了一旁桌上的梳妝匣,金銀白玉、翡翠明珠、螺鈿珊瑚頃刻間便灑落了一桌,就像是她的這段婚姻般,看似堂皇富麗,實則一地雞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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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一舉動,把秦越給嚇得不輕,他忙忙快步上前,關切道:“夫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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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未能落下,整個人就都僵住了,因為電光火石之間,謝愛蓮已經胡亂抓了支尖利的金簪抵在自己的喉嚨,對這位和自己結婚了十多年都沒紅過臉的丈夫冷聲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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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勸夫君再好好想想罷,看看是我的簪子快,還是夫君的動作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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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夫君執意要將我女兒‘手持玉劍降生’的美名傳出去,讓她進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宮闈裡的話,我就隻能血濺五步,以死相諫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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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越見此,大驚失色,臉色發白地連連擺手,急急道:“夫人你冷靜些,怎麼就突然走到這一步了?何至於此,快將這物件放下,若一個失手,可是要出人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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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謝愛蓮半點沒被他的這番勸解打動,隻繼續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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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死,謝家定然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定要讓夫君償命;而且夫君是要在官場上往前走的人,哪怕能僥幸從謝家的清算中活下來,若背著個‘逼死發妻’的名頭,甭管是因為什麼原因逼死人的,終歸都不太好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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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愛蓮如願以償地看著秦越的臉色瞬間變得紅白交加,一時間心頭湧上的,卻不是“我能威脅到他”的快意,而是某種更深一層的悲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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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悲啊,真是可悲……我因為年少時嫌棄身形不美,不願習武;日後更是在家宅中操持內務多年,還為此人生兒育女,導致我現在實在是太虛弱了,用“手無縛雞之力”一詞來形容我,都是抬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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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曾習武,如果我沒有因為生孩子而九死一生地在鬼門關上走了一趟,那麼現在這枚簪子,對準的就該是他的喉嚨才對,而不是這樣兩敗俱傷地,用自己的命去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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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謝愛蓮在心中,要讓自己的女兒往“女武官”的道路上走的念頭便愈發強烈了。在這樣的意願驅使下,她開口說出的話裡,都帶著蒸騰的、凜然的殺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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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兒……將來絕對不能淪落到我這個地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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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你若還想要謝家的幫扶,若還想要一個不會讓你背上人命官司的活人妻子,就在這裡指皇天後土起誓,絕對不會將她送入皇室宗族的後宮內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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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謝愛蓮一直被所謂的“愛情”的表象蒙蔽著的話,那麼秦越還真不至於被嚇到這個地步,左右不過是拿那套“你看我一直沒有納妾,我多愛你”的花言巧語去騙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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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謝愛蓮徹底清醒過來,察覺到了這樁看似完美深情的婚姻真相、自己身為世家女的優勢和秦越對權勢的極度渴求這一缺點之後,秦越發現之前那套“糊弄學”再也糊弄不過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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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從這一刻起,他對謝愛蓮曾經懷有的那點半真半假的情意,就全都變成了過眼煙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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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秦越眼中,這位正虛弱地倚著床頭櫃坐在床上的女子,不僅是他的夫人,更是能夠給他提供往上爬的助力的台階,也是能隨時隨地將他扯下深淵的最大掣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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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終於露出了兩人結婚後的第一個陰暗的、不善的神色,伸出兩指並攏,指向天空,依言發誓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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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天在上,後土為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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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不管秦家這對恩愛了十幾年的模範夫妻如何一朝決裂,也不管千裡之外的農田裡,謝端正在考慮怎麼燉個田螺吃,對比一下雙方的境況,這便是兩位白水**截然不同的下界方式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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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元仙翁的白水**,在天界住了十日後,帶著滿耳朵滿腦子的“柔順溫婉,不要過度顯露鋒芒,以此完美融入周圍人類”的思想,還有符元仙翁的“隻要你能辦好這件事,回到天界後,我就為你去請封”的承諾,將符元仙翁的囑托刻入本能反應,封印記憶以求更好偽裝,這才降下化身,在人間化作好大一隻田螺,被謝端撿回家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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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姝的白水**,自從十日前和秦姝匆匆忙忙見了一麵後,就一直處於被填鴨式教學的狀態。在癡夢仙姑等人的努力下,還真叫她十天內,就把太虛幻境藏書閣內的所有知識都背了一遍,隨即秦姝匆匆趕回天界後,隻來得對她同樣囑托一句“不必藏拙”,便親手送這位白水**的本體經過灌愁海投向人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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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兩位白水**均已下界,成功投胎,一邊是個連人形都沒有的大田螺,另一邊也是個話都說不明白的小嬰兒;但這場從明麵上來說即將持續百年,從長遠來看更是直接影響到了北魏與茜香兩國命運的對賭,才剛剛開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