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泥菩薩(2 / 2)

劍閣聞鈴 時鏡 11607 字 6個月前

這種都是為了防備將來出點什麼事,留個憑證。

但她的目光卻並未在這名字上多留,而是看向了寫在第三行的一味藥——

天甘草。

這時街麵上早沒什麼人了,周滿朝前麵走了一會兒,才看見一賣丹藥的中年攤主正在街邊收攤。

她心念一動,走上去問:“有草藥嗎?”

那攤主問:“要什麼藥?”

周滿便道:“想治點刀傷,買一些天甘草。”

那攤主頓時笑了:“治刀傷用甘草就行了,哪兒用得著天甘草?天甘草藥效倍於甘草,隻有些鈍器傷或傷口較深的才用,比如什麼箭傷之類的……”

聽得“箭傷”二字,周滿眼皮便跳了一下,隻是神色還是如常,一副不大好意思的模樣:“對不住,那是我弄錯了。”

攤主隻搖搖頭:“無妨。”

他收拾起攤上的丹藥,背著箱子便走了。

周滿立在原地,又將那藥方拿出來看一眼,眸底溫度卻是漸漸退卻。

剛才那大夫知道她是箭傷!

大夫是病梅館的,病梅館在泥盤街上,泥盤街屬於金不換,金不換攀附世家。

腦海裡麵的線條過於清晰。

回頭頭注視著遠處掛了藥葫蘆的醫館,慢慢把那一張藥方揉在手裡,周滿麵無表情,拎著藥回到城外破廟,從梁上取下她先前藏好的弓箭,竟重將鬥篷披了,麵巾蒙了,又折返回泥盤街。

此時夜色已深,醫館內再無來看診的病人,正在準備打烊。

四下裡安靜至極。

唯有門口那藥童還在煎藥。

王恕從裡麵出來看時,藥童正拿一塊布墊著手,要將藥罐蓋子打開來看,不曾想手腳有些毛躁,沒拿穩,那蓋子竟往下掉去,眼見著就要摔爛在地上。

藥童險些叫出來。

還好旁邊一隻清瘦的手掌及時伸出,穩穩將那蓋子拿住。

藥童抬頭,這才看見王恕:“王大夫!”

王恕又輕輕咳嗽了一聲,方將蓋子放到一旁。

藥童拿蓋尚且要墊塊布,可知那蓋極燙,他徒手拿了,指腹都燙紅了一片,卻隻略略皺了一下眉,似乎沒覺得很痛,隻道:“彆著急,小心些。摔了不要緊,留神燙著自己。”

藥童一時又羞又愧。

王恕卻轉頭看向廊簷下躺著的那些衣衫襤褸的病乞丐,原本擁擠的地方竟有一張竹席空了出來,分外紮眼。

他怔了一下,問:“吹塤的呢?”

那藥童抬頭看看他,小聲道:“抬走了。”

身旁於是一陣沉默。

王恕立了好一會兒,轉身朝醫館內走去。

藥童便道:“晚上要下雨,您帶把傘。”

王恕沒應,但過得片刻從館內出來時,臂下便夾了一柄收起來的油紙傘。

他拎了一盞燈籠,隻道:“我去看看,過會兒回來。”

藥童看著他走下台階,竟覺難過:“泥菩薩過河,還想著彆人……”

周滿藏在暗處,看這人從醫館出來,一路順著早已冷寂無人的泥盤街往另一頭走,不由皺了眉。

大晚上的,是要去哪兒?

隻是她轉念一想,不管此人去哪兒,這深更半夜,一人走在街上,若有個什麼異動,她要動手倒也方便得很。

王恕走在前麵。

周滿跟在後麵。

長街幽暗,四麵燈熄,但見那清瘦蕭疏的身影行在深濃的夜裡,燈籠並不十分明亮,隻模糊地照著近處一小塊地方,仿佛隨時都會被黑暗吞沒。

此人修為的確粗淺,對身後有人跟隨的事,完全一無所覺。

他走過長街,往右邊一轉。

那是一座早已破敗的建築,紙糊的白燈籠早已破了個大洞,掛著蛛網歪在門邊,頂上匾額也要掉不掉的,竟然是一座義莊。

周滿一時詫異。

王恕卻已提著燈籠,徑直進了門。

她擰著眉頭,猶豫片刻,仍舊跟上,藏身於一扇破窗的陰影後。同時,拿起弓,反手抽了一根箭,搭在弦上,倒不急著動手,準備先看看此人究竟。

義莊裡放著好幾具新棺材,不過都是尋常木材的薄棺,更多的亡者隻是草席一卷,隨便放在地上。

隻有最角落裡不太一樣。

那是名枯槁病瘦的老者,身上僅兩件破爛的麻衣,腰間掛著一隻陶塤,就躺在一副草席上,閉著眼睛,胸膛卻仍在起伏,猶有呼吸,隻是已漸趨微弱。

——他在等死。

王恕對窗外的危險毫無察覺,走過來,看得片刻,將燈籠放下,蹲了下來。

老者終於費力地睜開了眼睛,看見是他,竟向他伸出那乾柴一般的手。

像極了求救的姿態。

王恕低下頭,伸手讓他握住,卻覺喉間微湧,澀然道:“都怪在下,醫術不精,修為粗淺,從來廢人一個。既救不得自己,更救不得旁人……”

原本清潤的聲音裡,竟含了無限苦意。

到最末那句時,已輕得像空氣裡飛著的浮塵,好似一陣風,便能揮散。

周滿忽然愣住了。

地上的燈籠,將那年輕大夫清瘦的身形投在牆上,卻成了一片巨大的黑影,沉沉壓在他身上。

她看得許久,終於指間一鬆,慢慢將弓箭放下。

破敗的義莊裡,那彌留之際的老者,卻是艱難地搖了搖頭,然後抬起那枯枝似的長指,向自己腰間一指。

於是王恕看見了那隻陶塤。

並不光滑的黑色外表,因經年跟著老者在泥盤街上行走吹奏,更添幾分歲月風雨後的陳舊。

周滿已放棄了原本的計劃,收起弓箭,轉身便要離開。

這時,背後忽然傳來一道塤聲。

初時隻吹了兩下,慢慢那破碎的音調便連了起來,從漏窗破洞裡透出來。

她的腳步,頓時停下了。

塤聲嗚嗚,沉緩悠長,好似與外頭忽然刮起的夜風應和,時高時低,一下使人想起花落葉墜春蠶死……

這悠悠人世,多少訴不儘的悲與苦?

周滿心中翻湧,眨了一下眼,終於沒忍住,回頭望去。

身後是荒草,頭頂是缺月。

那王菩薩清瘦的身影,就投在破爛的窗紙上。

吹土成塤,乃為坤音。

一曲漸終,枯瘦老者的眼早已合上,口角竟似含笑。

王恕兩手捧著那塤,慢慢放下,然後彎腰取了燈籠裡的火盞,走到桌前,將上麵一盞長明燈點燃。

義莊裡供著神佛菩薩,金身早已剝落。

他站在燈前,抬頭望著祂們早已模糊不清的臉孔。

直到外麵風吹進來,搖響了破爛的窗紙,他才重將燈籠提了,朝外走去。

莊外灰塵覆滿的台階上,不知何時濺了一滴水。

王恕看見,便想:是要下雨了吧?

他抬目看向半空。

果然,風吹雲來,遮了缺月,很快便撒下一場瀟瀟的雨,將整條泥盤街籠罩在一片朦朧中。

義莊內長明燈微弱的光亮照在他身後。

泥菩薩撐開了傘,提著燈走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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