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血祭(新)(2 / 2)

劍閣聞鈴 時鏡 11217 字 4個月前

然後便看見了那一行人才穿過人群到來的人,或者說,那一名深紅長衣的青年。

僅僅一眼,周滿與金不換便確認了他的身份——

他們想過他會來,可沒想過,會來得這樣快。

此時正是午後,蜀中盛夏的驕陽燜烤著大地,泥盤街上擁擠又低矮的屋簷,都好像要融化了一般,氤氳著一層熱氣。

那名青年身上,卻並不沾半點躁意。

不同於身後那些麵容冷峻、手持獸骨禽羽為法器的灰衣人,他隻一身深紅長衣,仿佛是取美人頸間一段溫熱的鮮血染就,竟透出一種奇異的柔和。連他唇畔,都掛著一點淺淡的微笑,令那原本鋒芒畢露的五官看起來似乎消減了幾分威脅。

甚至,他此刻正注視著已經昏迷的餘善,目中流露出幾分憐憫。

這副模樣,難免使人無法將他與傳說中那屠戮同族、殺人如麻的惡鬼聯係起來。

然而,周滿心頭,卻瞬間生出了一股寒意,甚至忍不住悄然按住了腰間所懸的無垢長劍。

金不換半蹲在餘善身旁,良久未動,直到孔最、尺澤過來,將已昏死過去的人先扶到一旁,他才盯著那名青年,慢慢起身:“人隻是傷重昏迷,並未殞命,有何可惜之處?”

那青年這才將目光轉向他,道:“我等初到蜀地,在錦官城外偶遇他們,本想結識一二,順帶了解了解蜀地的風土人情。可沒料,他們非但不領情,還對我等大打出手。我久未動手,一時不慎,才致使他傷重,如今見了,自覺可惜。”

一字一句,輕描淡寫,竟將劫殺之事講得好似一場誤會!

金不換眼角微抽,麵上沒了表情,隻慢慢道:“一時不慎,才致傷重。好一個陳家,好一位陳規、陳公子!”

這一言,已是徑直道破了對方身份——

眼前這名青年,正是接了宋蘭真手劄、奉命來到蜀中的陳規。

對於金不換竟一言道破他身份,他似乎感到了意外,兩道眉微微一揚,眼中已流露出一點讚賞:“不愧是泥盤街的金郎君,消息竟如此靈通。”

周滿的眉頭,頓時皺得更深。

連旁邊的泥菩薩,都感覺到了一種不舒服——

一種被俯視的不舒服。

唯有金不換動也沒動一下,隻問:“其他人呢?”

為找尋周滿所需的弓箭材料,連帶餘善在內,他一共派出去十四人,皆是他手下的精兵強將。如今隻有餘善僥幸逃了回來,連這罪魁禍首都已來到泥盤街,可剩下十人,卻還沒有半點消息,他自要問個究竟。

可立在那頭的陳規,聽了這話,麵上卻忽然流露出一種十分奇異的表情,足足盯著金不換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笑起來,竟道:“放心,在下此來,隻不過是為查清陳寺那廢物之死的真凶,對旁人並無惡意。他們隻是身體有些不適,落在後麵,晚些時候便到了。不過聽說金郎君曾與陳寺共事,我等這便要去他殞身之地祭拜,不知郎君可有雅興同往?”

稱陳寺為“廢物”,說要去他殞身之地祭拜,可邀請金不換卻用“雅興”二字。

彆說是外人,就是周滿等人都感覺到了幾分不妥。

他身後那些似是陳家同族的灰衣人,更是紛紛露出不忿的表情,向他怒目看去,分明是一臉不滿模樣。

然而陳規似乎並不在意,隻是依舊看著金不換,慢條斯理道:“聽聞望帝陛下有令,小劍故城內不得妄動乾戈。金郎君若是不來,總不該是怕我對你動手吧?”

話說完,他又笑一聲,接著擺了擺手,竟就這麼不管旁人,帶著陳家那一行十餘人徑向泥盤街儘頭義莊的方向去了——

那裡,便是陳寺當初殞身之地。

王恕遠遠望著那一道身影在泥盤街上漸行漸遠,眼底已帶了幾分憂色:“此人行事,大異於常。名為祭拜,隻恐有詐。”

可誰料,金不換在原地站了片刻,竟然舉步便往外走。

周滿一驚,下意識將他拉住:“金不換!”

金不換回頭看她一眼,隻道:“我的人在他手裡。”

周滿頓時無言,向旁邊尚自昏迷不醒的餘善看了一眼,終道:“我陪你一道去。”

王恕也道:“同去吧。”

先有餘善渾身染血、重傷而回,後有金不換與那不知什麼來頭的陳規當街對峙,即便是泥盤街上的普通人都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事。有些膽子大的,便跟著陳家那一行人,往義莊去看熱鬨。

破敗的一幢屋子,仍舊是爬滿了蛛網,畢竟是放死人的地方,縱使白天來,都覺有些陰冷。更不用說,裡頭原本供著的那尊神佛,不知何時已被人打掉了半拉腦袋,不僅沒有半分莊嚴的寶相,反而透著幾分森然的鬼氣,看上去猶為可怖。

外麵的荒草長得更高了,幾乎與人腰齊平。

唯有陳寺殞身斷氣的那一塊地方,殘留著燒灼的痕跡,卻始終未有新草長出,光禿禿的一片,甚至還能看見幾點已舊的血跡。

金不換人到時,陳家那些灰衣人,已將一隻黑色的陶盞置於陳寺殞身之地,而後紛紛以這陶盞為中心盤坐,雙手扣於胸前,低聲吟誦。

僅僅片刻,那陶盞竟懸浮到半空。

周遭那些陳舊的血跡,頓時像是受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的吸引,紛紛從地麵、從草叢、從瓦片,從陳寺曾流過血的所有地方,重新彙來,聚於那陶盞之中,轉瞬便燃起一道衝天的血焰!

同時,那些灰衣人的吟誦之聲,也開始變得激昂而悲切。

整座義莊前,忽然就縈繞著一種沉鬱肅殺之意。

周滿遠遠看著,麵上也漸漸染了一重霜色:這般的儀式,看上去不像祭拜,更像是立誓——

不為陳寺報仇絕不罷休的立誓!

那陳規並未參與其中,隻是與旁人一般立在近處看著,在轉頭瞧見金不換果真來了之後,他臉上又露出那種奇異的表情:“金郎君還真來了。”

金不換聲音冷冽:“你說我的人晚些時候便到,現在在哪兒?”

陳規一笑,隻向他後方一指:“那不就正好來了嗎?”

周滿聞言,立時順著他所指方向轉頭看去,果見幾名陳家的灰衣修士押解著一行十餘人朝這邊走來。

這些人的手臂皆被繩索反綁在身後,整個腦袋都被厚實的麻布口袋罩住,大約是因無法視物,行走間都頗為磕絆,帶著一些奇怪的僵硬。

她立刻道:“是他們。”

雖然看不清麵容,但觀他們衣著,的確都是那日金不換派去錦官城的人。

周滿心電急轉,迅速思考起陳規抓他們的目的何在。

隻是她站的位置略微靠前,卻並未發現,立在她身旁的金不換,在看見的瞬間,先是關切便要上前,可隨即不知看到了什麼細節,渾身陡地一震,臉上露出了一種近乎恍惚的神情,非但沒再往前,反而站不住一般,往後退了半步。

邊上的王恕麵容也是微變,目光漸漸冷了下來。

陳規卻是打量著他們的神情,隻衝著那幾名押解之人一揮手。

那幾人便推搡幾下,竟將那十餘人推至正燃燒著血焰的陶盞前!

周滿眼皮一跳:“你想乾什麼?”

陳規道:“血債自當血祭。陳寺這廢物在下雖沒見過,可陳長老有言在先,在下也隻好借金郎君這十位屬下的人頭,一祭冤魂了!”

周滿瞳孔劇縮:“你——”

她話音未落,陳規已抬手往下一揮,示意那些灰衣修士動手。

幾柄由獸骨製成的屠刀,頓時高舉,眼見著便要落下。

這十餘人皆是為了去錦官城為自己尋覓弓箭材料,方才橫遭今日之禍,周滿又豈能坐視他們慘死屠刀之下、淪為他人祭品?

她先前便握住腰間長劍的手掌一緊,便要拔劍出鞘!

可誰也沒想到,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旁邊一隻手伸來,覆在她手上,竟將那已露寸寒光的無垢長劍,重重壓回鞘中!

“當”地一聲輕響。

周滿震驚極了,轉頭看向金不換,一句質問幾乎已到嘴邊。

然而緊接著,她便感覺到了異樣——

覆壓在她手背上的那隻手,看似沉穩,可實則正在輕微地顫抖。而那張素日玩世不恭的臉上,竟染著幾分悲色。

一種不祥的預感,忽然就這樣爬上了心頭。

金不換看著那被押在陶盞血焰前的十人,仿佛用儘了所有的理智,才能將周滿的手按住,又或者,是將自己的殺意按住,隻慢慢道:“他們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