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春雨丹(1 / 2)

劍閣聞鈴 時鏡 14011 字 4個月前

一直在泥盤街附近盤桓的各大勢力眼線, 幾乎是在第一時間門,便將消息傳了回去。

陳規得知時隻覺荒謬:“連王氏都不想攪這一趟渾水,金不換請這些人來, 難道指望他們敢為他助陣?”

若愚堂這邊, 也是時刻緊盯著泥盤街的動靜。

畢竟王恕近況不好, 他們固然不關心金不換的事,可周滿在裡麵攪和, 他們無論如何得保證周滿的安危——

劍骨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孔無祿知道泥盤街那邊來了客人後,第一時間門的反應其實與陳規相差無幾,甚至還更詫異:“這些人的身份,放眼六州一國雖然也算得上貴重, 可畢竟還年輕,修為尚淺,在各自的門派裡絕沒到話事者的地位。金不換得罪的是陳家,陳家背後是宋氏,他們才認識多久, 難道肯為金不換拔刀相助?交情有這麼厚嗎……”

這段時間門以來,韋玄一直都有些神思不屬。哪怕已經知道了王恕時日無多,可究竟要怎樣才能說服他,讓他願意接受更換劍骨呢?韋玄實在想不出來。

此時聽見孔無祿的困惑, 他仍盯著桌旁那根藤杖,眼皮都沒抬一下, 隻不在乎地笑一聲:“你說周滿搶了寄雪草, 會乾什麼?”

孔無祿想也不想:“當然是煉春雨丹啊。寄雪草除了煉春雨丹,難道還有彆的用處?”

韋玄又問:“那你煉出春雨丹,要怎麼用?”

“春雨丹能改善人根骨,我若煉成, 自是服下幾枚……”孔無祿先是下意識開了口,但很快便覺不對,猛地打了個激靈,“不,不對。搶寄雪草的雖是周滿,可用寄雪草的必定是金不換!我若是他,身處如此困境,又得寄雪草煉成春雨丹這等稀世丹藥,當然是、當然是……”

說到這裡,孔無祿臉上已出現了幾分駭色,心跳宛若擂鼓:“長老,他們——他們如此行事,若傳將出去,恐怕、恐怕……”

“周滿與那金不換行事皆非莽撞之人,何況還有我等……”韋玄本想說,無論如何也不至於讓此事走漏了風聲,然而話到此處時,卻不知為何聲音小下來,好像因此想到了什麼,竟慢慢道,“不,你說得對,這絕不會是一件小事。”

他那一雙老邁的眼底,忽然掠過了一抹奇異的神采,隻是畢竟已不再年輕,便如蒙了灰塵一般不那麼明亮,於是顯出一種幽深的晦暗。

孔無祿也不知他為何調轉話鋒,正自奇怪,卻見韋玄已起了身,拿起那根藤杖,走到外間門廊上,隻站在若愚堂聳峙的樓頭,舉目向泥盤街的方向遠眺。

盛夏清晨的日光尚不強烈,柔和而均勻地灑在那座簡單又陳舊的城門上,原本繡著一柄小劍的旌旗在經年的雨打日曬下褪去了原本的顏色,與那灰黑的城門融為一體般,在混著些煙火氣的細風裡招展。而那柄由無數兵刃法器卷成的巨劍,依舊以一種旁若無人的姿態矗立在寬闊的朱雀道中央。

此時臨著東麵泥盤街這邊,已立了三男二女一共五人。

最左側的女子腰纏瓔珞、環佩叮當,顧盼間門眉目流轉勾魂攝魄;旁邊另一名女子則大大咧咧,英姿颯爽。另三名男子,其一衣著簡樸,身形瘦削,一臉的單純磊落;遠處的青年卻是濃眉大眼滿麵硬朗的豪氣;唯獨最右邊的青年,生得也算一表人才,然而才一進得城中,便伸頭縮腦,左顧右盼,跟隻猴子似的閒不下來,還走到朱雀道中間門,想探手摸那柄巨劍。

左側那女子看得一眼,便涼颼颼提醒:“此劍乃望帝為止乾戈而立,凡近其一丈之內者都會為其激發的劍氣所斬,勸你若還想留著你那爪子繼續打退堂鼓,還是彆碰為好。”

那青年頓時嚇得縮手,抱怨起來:“這麼厲害?妙仙子你為何不早說?我可不像你們,我是頭回來這兒啊。”

那“妙仙子”卻不再理會,而是舉目向雲來街的方向掃去。

若有對如今的劍門學宮十分熟悉之人在此,隻怕已經一眼認出:在這節骨眼上來到街口的五人,不是彆人,正是涼州日蓮宗神女妙歡喜、南詔國國師弟子李譜、蜀州峨眉派弟子餘秀英、青城派弟子霍追,再加上一個來自瀛洲的劍宗傳人周光。

妙歡喜舉目向雲來街看去,眾人也不由隨她調轉了目光。

隻見這清晨時分,街麵上乍看渾無異樣,然而仔細分辨便會發現,不遠處或精致或豪奢的層樓裡,隱約立了不少人影,分明都在看著他們這個方向。

當妙歡喜等人向他們看去時,他們竟也不閃不避,似乎並不在乎被發現。

妙歡喜的眸光一時閃爍,頗有深意地歎了一聲:“難怪彆人都不肯來,分明知道這一場不是鴻門宴卻勝似鴻門宴啊。”

她話音剛落,一道清越淡靜的便在她身後響起:“妙仙子怎到了這時候才感歎?你不該是正知道這場勝似鴻門宴,才特意來一趟的嗎?”

這聲音耳熟,說話的風格也耳熟。

妙歡喜唇畔頓時掛上少許笑意,回頭看去。

果然,來的不是周滿,又是誰?

照舊那一身玄衣,信步自泥盤街上走出。尚未散儘的晨霧,被金色的日光一照,隻在她微冷的眼角眉梢暈染出稍許暖色。其姿態仍像以往,如雪如山般峻拔凜冽,仿佛這一個月來在學宮外攪動風雲的那個人與她毫無乾係一般。

且那眸底神光,似乎還更為內斂了。

原來若出鞘之劍,現在卻好似收劍還鞘,隻在眾人眼底留了一抹圓融的劍光,以供遐想。

這修為……

妙歡喜忽然微微睜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見;李譜等人後知後覺,直到周滿走近了,才發現她竟然已到金丹中期!

學宮中修為最高的陸仰塵、宋蘭真,現在才不過金丹中期啊!

周滿這才多久?

上回離開學宮時,她都從參劍堂劍首掉到門神了,現在才短短一個月過去,忽然就到了這種境界!

周光舌頭都險些打了結:“周師姐,你,你的修為……”

周滿見了他,卻是皺眉:“你怎麼也敢來?”

周光其實沒懂她為何要用個“敢”字,下意識道:“金郎君不是說要設宴答謝大家當日搭救王大夫的好意嗎?我想著正好近日悟劍有些感悟,又想師姐多半與金郎君一塊兒,若來了說不準能與師姐切磋切磋,便來了。”

周滿突地無言,心中多了幾分複雜。

請帖是前夜發出的。金不換在經過長達十日的考慮後,最終還是決定假答謝為名,向學宮中所有與他有過交集的同窗發去邀請,隻說當日參劍堂橫遭陳仲平刁難,泥菩薩為護他身受重傷,幸得眾人相助關切才及時將人送回泥盤街救治,拳拳心意難表,特於今日泥盤街設宴以謝。

但無論是她還是王恕,甚至是金不換本人,對結果都毫無期待。

畢竟現在無論哪方勢力,搶著與金不換劃清關係都來不及,誰還敢來?

哪怕最終一個人都不到,也不太出乎他們意料。

可現在,不僅有人來了,且一來還是五個。裡麵甚至有周光這樣頭腦簡單什麼也沒多想的傻人——

不管是妙歡喜還是李譜,餘秀英還是霍追,哪個不是有宗門有師承、背景深厚的?即便在這樣劍拔弩張的時刻來到泥盤街,陳家與宋氏料也不敢對他們怎樣。

可周光?

空有個劍宗傳人的名頭,實不過自己孤零零一個,竟然也敢來。

周滿不禁想:或許正因為他這一分簡單,才會得了他的青眼吧?

她慢慢笑了笑,到底是沒再說什麼,同眾人簡單寒暄了兩句,便引他們往泥盤街儘頭那座小樓走去。

李譜以前從未來過這裡,不免好奇地四處張望。

似妙歡喜、餘秀英、霍追等,卻已是輕車熟路,見怪不怪了。

這段時間門周滿都待在泥盤街,混得已是十分熟了,沿途不少早起的腳夫或者擺攤的商販經過,都笑著衝她打招呼。

妙歡喜見了,便道:“我向來隻知泥盤街是金不換的泥盤街,倒是頭回見他們對彆人也這樣客氣。看來,周師妹近來同金不換是走得近了,那殺陳家六人的事多半也不假了。陳寺之死,金不換尚隻是有幾分嫌疑,都已遇到如此大的麻煩;周師妹如今實打實殺陳家六人,是板上釘釘的血仇,恐怕不好善了吧?”

周滿心道,自己也沒想過要善了。

她隻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這分明一副絕不為此事煩憂的架勢,妙歡喜見了,不免有些佩服她膽氣,於是改了話題,轉而問:“咱們那位‘門外劍’王大夫,動用長生戒,傷得也不輕吧?不過有一命先生妙手回春,想來如今該好了?”

周滿腳步,頓時有片刻的遲滯,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回答。

好?怎樣才算好呢?剛醒來時,神光煥然,近乎奪目,算好嗎?近來煉製春雨丹,拆解煉丹步驟,細心謹慎,無有差錯,算好嗎?似乎都算,可她心裡就是覺不出一個“好”字。

前陣子剛開始煉丹時,金不換手下有位重金網羅來的煉丹師,年紀頗長,經驗老道,隻是以前都在錦官城待著,現在忽然被召回泥盤街,頭回來到這樣破落簡陋的地方,心中難免有怨氣,看哪裡都不順心,橫挑鼻子豎挑眼的。

見王恕第一麵,這位煉丹師就眉頭大皺:“年紀這樣輕,修為這樣淺,以前甚至都沒親自煉過丹,郎君竟要我事事聽他差遣?簡直荒謬!”

即便在知道王恕師承一命先生後,他態度也並不有改:“一命先生又怎樣!一命先生的弟子就能隨意支使老夫了嗎!”

周滿當時便覺此人本事不大,脾氣不小,十分討厭。

王恕卻沒生氣,反過來還勸周滿:“我往日的確毫無煉丹經驗,旁人不信才是尋常,甚至可說是謹慎負責。凡能被金不換看上的人,至少心地都不壞的。何況眼下用人之際,實不該計較太多。”

周滿於是冷笑:“以前隻知你是泥菩薩,倒不知你什麼時候還是活菩薩了。”

說完就抄著劍走了。

後來聽人說起,進煉丹房出來的第一天,那位煉丹師臉上的倨傲便消失不見了,隻常常看著王恕走神,對著泥盤街那些低矮的瓦簷和常常沾著汙泥的街麵,也不再抱怨半句。

今天清晨第一線天光照在屋簷時,最後一爐丹藥也煉製成功。

王恕靠在牆邊的椅子裡,累得睡著了。

那煉丹師看見,躡手躡腳地朝他走過去。

周滿正好過來查看煉丹的情況,見著這一幕,下意識以為此人心中仍然不滿,是要趁機對泥菩薩不利,拇指立時抵在了劍鍔上。

可沒想到,那名煉丹師隻是上前撿起王恕落在地上的一株寄雪草,輕輕放回了桌上,動作小心翼翼,仿佛怕吵醒了他似的。

隻是王恕淺眠,還是醒了。

他似乎對自己竟然睡著,感到幾分歉意,笑著同那煉丹師說了幾句話。

對方很快便自自己袖中取出幾頁紙來,打開來向王恕請教。

這老頭兒分明已是滿頭白發,可對著王恕時,卻是微微傾身向前,宛若學生聽課般,生怕錯過他說的每一個字。

那時,丹爐裡還燃著少許未滅儘的火焰,王恕那張清雋的麵容在火光照耀下顯得異常平和。

周滿站在門旁看了半晌,心中卻不知為何,升起幾縷飄忽的惆悵。

她將拇指從劍鍔上移開,終究沒看太久,乾脆從樓中出來,往泥盤街口來接人。

此刻妙歡喜見她神情有異,不由問:“難道情況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