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秉筆投暗 人或許能控製自己的心,卻無……(1 / 2)

劍閣聞鈴 時鏡 7653 字 4個月前

孤燈一盞, 照著醫館高懸的藥壺。

蔡先生等人在外麵等候已久,忽然聽得腳步聲,抬頭見金不換身影從裡麵出來,正想上前稟報在仙人橋附近發現馮其屍首之事:“郎君……”

然而話才開口, 便為金不換此時的麵色所驚, 聲音戛然而止。

金不換低垂著眼簾從他們旁邊走過, 腳步沒停, 隻道:“備車。”

備車?可明月峽一役剛結束,無論是打掃戰場清理痕跡還是後續受傷修士的救治, 事事都要他拿主意……

蔡先生一怔,下意識問:“您要去哪兒?”

金不換的腳步, 終於一停。

東方已漸漸亮起魚肚白,這一夜所發生的種種, 悉數從腦海劃過,可最終落定的,不斷在耳旁回蕩的是,竟是那一日在小樓, 周滿持劍轉身, 那凜冽如鋒刃的一句……

“隻要能贏,對是對,錯——也是對!”

可笑他當時並不算真正理解此言,也難怪師父先前說他還不夠明白。

勢大如世家,在望帝如此明顯的一場伏殺麵前, 原來也隻得忍氣吞聲;自己卻要為去救周滿還是顧全大局而掙紮、而痛苦……

無儘情緒如潮湧過, 最終都消散。

金不換眸底,隻餘一片山海難移的平靜,輕聲道:“去杜草堂。”

清晨時分, 錦官城西郊尚是一片靜寂,浣花溪畔幾間草廬經由後世弟子與慕名的文人騷客不斷擴建,已練成了一片規模不小的屋舍。

寫有“杜草堂”三字的匾額就掛在門楣上。

一棵古老的銀杏樹枝葉散如華蓋,熹微的晨光便從林隙穿過,碎在下方正拿著掃帚掃地的年輕弟子們身上。

金不換豪奢的車駕在十丈外停下,踩著幾片落葉從車上下來時,肩上還裹著傷的常濟也正好從門內走出,立在階上,遙遙看向他。

車駕本可以駛到近前,可金不換從來不會。

杜草堂向奉簡樸之風,無論他在外麵如何荒誕不經,回來時卻總是不敢有絲毫懈怠。

他移步來到草堂門口,掃地的弟子們見了都有些詫異,紛紛見禮,唯獨常濟早就料到一般,並不驚訝。

金不換躬身道:“常師兄。”

常濟隻向著門裡一指:“師父在詩筆亭,已侯你多時。”

金不換於是一陣沉默,過了好片刻,才道一聲謝,整肅衣袍,進了草堂。

翠竹森森,青瓦白牆,隻有舊詩殘畫店點綴其間,過得一條長長的夾道,繞過草堂影壁,便上得一條鋪滿詩文的長廊。

他向前行了一千四百尺,終於見到那座茅草蓋頂的小亭。

長廊儘頭是一片墨竹林,墨竹林旁則是一片墨色的小湖,湖底投著許多大小形狀不一的筆,詩筆亭便坐落在墨湖東畔。

三彆先生正在湖邊垂釣。

隻是所釣並非是魚,所用也並非是餌。而是從旁邊亂糟糟的一堆詩稿裡取出一頁來,抓出上麵的墨跡,在詩稿變成一張白紙時,墨跡也就被他手指捏成了一枚豆大的墨錠,然後掛上釣鉤,隨著甩杆的動作,沉入湖水。

墨錠入水頓時又重散成詩稿字句。

湖底沉著的那一支支筆於是跟聞見了什麼香味似的,輕輕搖擺起來,帶上水波,在湖麵上散開漣漪。

金不換見狀,便在後方停下了腳步。

三彆先生靜盯著水麵,突然竿稍一抖,他立刻提起魚竿往上一甩,隻見得一支沉漆兔毫小筆如一尾細魚般咬在鉤上,倏爾躍出水麵,被三彆先生一聲大笑,抓在了手中——

以詩為餌,所釣者筆!

“喂了上百篇詩稿,總算咬鉤。不錯,仲秋八月的兔毫,不焦不嫩不脆不禿,他日作畫拿來題字最好……”三彆先生看了看,到底滿意,隻是說完凝視此筆一會兒,卻又漸生寂然,末了不免一歎,“我也不知今日是等到你好,還是等不到你更好。”

金不換不知該如何回答,隻上前躬身為禮:“弟子金不換,拜見師父。”

三彆先生問:“你想好了嗎?”

金不換一掀衣袍,竟長身而跪,但取墨竹老筆豎秉於眉心,搭垂眼簾,聲音寂定:“弟子想好了。願奉杜聖遺訓,從今日起,為草堂秉筆!”

他叩首於前,朝日在東麵升起。

耀眼的輝光如萬條金絲,灑向蜀中群山。

小劍故城冷寂的醫館裡,如泥塑般枯坐已久的身影,也終於動了一動。

一命先生為周滿開了一劑藥,此時正拿著一枚骨片沉思,見王恕重又進來,便將那枚骨片遞給他,道:“方才金不換手底下那些人來過,說是在仙人橋附近江灘清掃痕跡時發現。若我所料不錯,此物乃取上百人眉弓之骨煉成,是那陳規‘一葉障目’之術的法器,與周滿身上所中之毒係出同源,能照見一些東西……”

那是一枚殘破的骨片,似隻是從整體上碎裂的一塊。

王恕伸手接過,便見骨片彎曲處如一麵打磨粗糙的小鏡,浮動著晦邪的氣息,卻照出黑白兩色。

隻是黑的極多,白的極少,僅像狂風巨浪裡苦苦支撐的幾葉孤舟,短的如點,長的如線。

其中三道格外長、格外亮,好似驟燃的流星,照亮夜空;旁邊兩道稍短,卻也堅定溫暖,不動不搖;然而其餘的光點卻十分散碎,隻像是黯淡的星辰,隨時都會熄滅。

一命先生此時不願再看王恕是什麼神情,已將眼簾垂下,隻道:“這或許便是她目前一生所遭逢的所有善惡……”

人心之毒,不奪人命,但在《毒經》中卻被放在最後一頁,真正的凶邪之處正在於此。

人或許能控製自己的心,卻無法控製他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