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過的最收買人心的話, 是什麼?
我聽過的,是薑界那句:“朕不允許任何人奪走我兒子的皇位,除了小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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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那年冬天, 我從北疆啟程回京。歲弊寒凶, 風饕雪虐, 我裹緊毛氅卻依然覺得冷。到了京城腳下, 風聲漸息,溫度也有稍許回緩, 隻是雪花依舊呈紛揚之勢。
我以為薑界不會出現。
他又懶又懨,這樣的天氣, 應該會在成安殿後泡個溫泉, 然後召集美人到他寢殿,肆無忌憚地荒唐一整天。
可那日,薑界卻從美人堆裡抽身出來,扛著一個紮滿冰糖葫蘆的草木棒子,到城北門接我。
見到我的第一麵就從棒子上摘下來兩串冰糖葫蘆遞到我手裡, 一邊凍得來回跺腳, 一邊氣得罵罵咧咧:“禦膳房這幫人是怕是要完求, 冰糖葫蘆做得還沒宮外好,你湊合嘗嘗, 改天朕再帶你去寶食街吃。”
我接過來, 看著他扛著的這個東西, 忍不住想笑:“皇兄怎麼帶這麼多過來, 多沉啊。”
他在雪中叉腰大笑, 彆人做這動作瞧著是灑脫,他做這動作卻像是腎疼:“你愛吃的東西本來就少,好不容易有這麼一種,朕還嫌抗一個糖葫蘆棒子過來少了呢。讓蘇得意也抗一個,可他竟然說扛不動,白瞎了這身肉了。”
我便看向蘇得意。
多年不見,他確實胖了不少,想來沒少跑出宮外買豬蹄。
“奴才見過六王爺,六王爺彆見怪,老奴胖了之後體力就不太好。”蘇得意精明卻又真誠地笑了笑,鬆下衣袖作勢要給我跪下,半路卻被薑界攔住了。
“這麼大的雪就彆跪了,回去找個暖和點的地方給小域補上吧。”薑界說著,嘴角忍不住向上抽,把肩上的草木棒子遞給蘇得意,“小域拿了兩串了,應該輕快不少,你來扛著吧。”
我就知道,他一天不欺負蘇得意就難受。
但不知道怎麼回事,看到他好端端的,還能欺負人,就覺得心裡也浮出那麼一點開心。這些年的委屈和不滿,好像也可以,過陣子再提。
畢竟,他有送我冰糖葫蘆。
雖然,我也知道他是故意這樣做,想讓我消消氣,或者說籠絡我。
但我確實是吃這一套的。
*
父皇一輩子隻娶了母後一人,恩愛多年,生子六人,我是最小的那一個。生我的時候,母後身體受損,我出生三天,她便過世了。
父皇因此見不得我。倒不是不疼愛我,吃穿用度無一不精細,學識培育無一不儘心,隻是這些都交與彆人來做,他自己卻從不出現在我麵前,甚至很想忽略我的存在。
很難相信吧?六位皇子裡,隻有我沒名字。
他是真的脆弱,脆弱到不敢看我,更不敢去想母後痛苦辭世,換回來一個活生生的兒子。他自始至終,都不願意接受。
我有五位皇兄,其他四位都見過,可能是因為我沒有名字的緣故,他們見到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就隻能小六小六地這樣叫著。
原本伺候我的太監,名字也叫小六,聽到皇兄們這樣叫我之後,他惶恐備至地當場改名,跪下跟我說:“奴才以後便叫阿狗。”
其實,我並不在乎哎。
叫我什麼都行,讓我知道是在叫我就行。
四歲那年,我第一次見我大哥。其實叫他大哥有點不太合適,畢竟那時候他早就繼位,成了皇帝了。隻是因為身體不好,所以一直在江南行宮,邊修養,邊處理政事。父皇身體還硬朗,就在京城替他撐著這天下,等他養好了身子,再把這皇宮和這寶座交付於他。
回到皇宮的薑界,端著盛滿葵花籽的金碗,邊嗑邊打量我,模樣還挺興奮:“咱爹和咱娘可以啊,當時那麼大年紀了,竟然還能生出這麼好看的小孩兒來。”
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話。
心裡全是疑惑:他提到娘親的時候,竟然都不哭的嗎?
他把瓜子遞過來:“吃嗎?五香味的,禦膳房剛炒的。”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瓜子,攤手誠實道:“我不會嗑。”
薑界瞬間抬眸,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扯著唇角露出白牙,臉上還溢出驚奇神色:“所以長這麼大還沒吃過瓜子?”
我看著他的眼睛:“都是阿狗給我剝好了,我再吃的。”
“可以啊,原來是個金貴小公子,”他笑得更開心了一些,指揮我坐在一旁的繡墩上,自己坐在另一隻繡墩上,放下金碗,剝了瓜子放在我掌心,問道,“你叫啥名兒來著,哥哥記不得了。”
“沒有名字,父皇沒給我取名。”我說,把葵花籽填進嘴裡。
雖然他說是五香味的,但我嘗不出來味道。
除了甜的東西,其他的食物,我都不能嘗出味道。
這是隻有我和阿狗知道的秘密。
他又剝好了一些遞給我,拖著長腔佯裝歎息,其實語氣裡並沒有多感傷:“父皇就是那副深情模樣,但你說這事兒跟你一小孩兒有什麼關係?他要是真不想要,就不要跟母後上/床唄,仗著自己寶刀未老,就——”
我嚼著葵花籽,抬頭看他。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眉心一跳,趕緊道歉:“對不起,哥哥忘了,你才四歲。”
“沒事兒,”我指了指碗,“你繼續剝。”
他果真又剝了起來,隻是挑眉問我:“喜歡吃這個?”
我搖搖頭:“不是,隻是沒事做,太無聊了。”
“行吧,”他勾起唇角,隨口問我,“小孩兒,你有沒有給自己想過名字呢?”
“沒有。”
“父皇不上心,你竟然也不上心?嗐,算了,”他放下葵花籽,認真問我,“要不哥哥給你取個名兒?”
我略有些懵:“父皇願意嗎?”
他覺得可笑:“管他乾嘛,你哥我現在才是皇帝,他已經退休了。”說完這句,果真思量起來,手指敲著桌沿,念念叨叨,“薑界,薑場,薑外,薑野,薑塞……哎,你不如就叫薑域吧?知道是哪個域嗎?”
我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皇兄的名字,並不是很清楚具體的寫法,太傅也沒教過這些,所以就回答:“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玉’?”
他嘿嘿笑著,好像對剛取的這個名字很滿意,於是蘸了茶水,在桌麵上邊寫邊道:“開疆辟土,大拓界域的‘域’。這麼寫,你記住了嗎?”
茶水很快就消失了。
“我沒記住,你再給我寫一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