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烏衣古巷最近有一戶新搬來的人家,看著像夫妻兩個,但又跟尋常的夫妻不大像,大約是那個女的鮮少穿裙裝,經常掛著一身男士紅袍的緣故。他們說自己打揚州來,但一開口卻是明顯的京城口音。
“你瞧見過正臉沒,兩個人長得俊喲,比咱們秦淮河邊上那些人兒都好看!那個姑娘的睫毛,跟蛾子翅膀那麼長!那個小哥的嘴唇,跟鴨血那麼紅!”
“見過見過,昨兒我喝兄弟去秦淮畫舫喝酒,正好遇見了。那女的穿著一身寬鬆的紅袍,卻還是能看出那身段跟柳枝兒一樣,瞧著柔弱又嬌俏,但脾氣可真不小。一個喝醉了的五品官老爺去招惹她,她抄起半個西瓜就蓋官老爺頭頂上去了。”
“後來怎麼樣了?”
“官老爺氣壞了,抓住她的衣裳就扯,她家裡那位,就是經常穿紫色袍子的那個,從天而降,一腳把官老爺踹秦淮河去了,好幾個官差下河去撈上來的。”
“哎喲喲,打了官老爺可不得了,這倆人該不會被關起來吧?”
“沒有。說起來還怪邪乎的,今天晨間,官老爺就被查出築堤公款,說是要流放到嶺南呢。”
昨夜,喬不厭去畫舫看姑娘,不出所料,她又打人了,而且打的還是官老爺。
自從前年六月初八,在高昌不夜城把那駐疆狗官揍得皮青臉腫後,她就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從此去娛樂場所欣賞節目不順帶揍一個動手動腳的狗官,她就渾身不得勁兒。
薑初照揪著她的後衣領把她拎出畫舫,走到無人的小巷的時候,她還氣鼓鼓的,一個勁兒地抖擻肩膀,企圖把脖頸後的手抖擻掉:“我都沒施展開呢,你怎麼就把人踹下去了,你也知道我有陰影不敢下水。就是怨你,不然我會打得更痛快。”
薑初照望了望頭頂明月,一時間不知該訓她,還是該哄她。
想了會兒,覺得事情還是有點嚴重,就按住泥鰍一樣來回擰的人兒,低頭道:“今天我要是再晚下來一會兒,你就又被人欺負了。說了多少回,不是不讓你打架,你好歹先喊我一嗓子。”
她終於不扭了,但還是沒消氣,踢開腳邊的小石子,嘟囔道:“可是你在樓上!上跟小如公子談事,我叫你的話不是打擾你嗎。”
他唇角抽了抽:“你在樓下跟狗官打架鬨出的動靜就不打擾我了?”捏了捏她鼓起來的腮肉,“再者說,譚雪如哪裡有喬不厭重要?”
她這才消了氣。
還抬起爪子特豪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是太孝順了,母後下次肯定帶上你。”
這句話說出來的當下,喬不厭就後悔了。
她訕笑著退了兩步,就發現袍子依舊被脖頸後的大手緊緊抓著,她想再往後退已經退不動了。
月下,公子的臉上浮出幽幽的笑,又攝人又漂亮:“我真是太喜歡,這個不長記性的阿厭了。”
“母後”在薑初照這兒是不可提的禁詞。
他永遠也忘不了,自己上輩子明明已經過世了,可再次睜眼時,卻就發現自己身處京疆古道上的長安驛。
楞楞地看向窗外,發現白小魚正穿戴著他從西疆買來、準備送給阿厭的裙子和額飾,皺著一張臉,問等候在屋外的副將:“現在可以帶我去見你家那位太子了嗎,還是說你根本就是誆我的?太子怎麼會這麼幼稚,花錢雇我演戲去氣他的太子妃呢?”
他心頭當即湧上一陣顫抖。
這……這是回到了二十歲那年嗎?
副將把白小魚擋在門外,進來請示,說已經找好了人,太子殿下是否要過目。
他猛然記起這一天是哪一天,嗖的一下從床上跳下來,披上外袍和戰甲,控製住不斷顫抖的牙關:“給我備馬……要最快最快的那種!”
這輩子不能再晚了,若是再晚,他的阿厭就又被皇叔欺負了去。
副將茫然無措:“外麵那個姑娘怎麼辦?”
“趕緊給錢打發走!”
“她身上還穿著殿下買的衣裳……”
“我不要了!讓她一起穿走!”薑初照忿忿咬牙:她穿過的肯定有孜然味,還怎麼再送給阿厭。
不由地想到上輩子白小魚進了皇宮,明明說好隻陪他演幾天戲就離開,可她卻把成安殿當成自己家一樣賴著不走,坐阿厭坐過的繡墩,用阿厭用過的碗筷,摸阿厭摸過的床帳,還睡阿!厭躺過的床。
太氣人了,這些東西都沾上了他最討厭的孜然味。
更氣人的是,孜然味把阿厭留下的香香的味道全蓋住了。
白小魚卻高興得很,還在床上跟蚯蚓一樣來回蠕動:“皇帝陛下的窗就是寬哎!這裡能容下五六條白小魚了吧!”
白小魚站在他麵前,沉默了好半晌,最後又怯弱又期待地舉起手來:“燒了多可惜,這床看著很值錢哎,不如叫人拆成木頭送給我,我明天就走了,順便把它運回長安城,能賣個好價錢。”
想到上輩子這些糟心事兒,他連見都不想見門外那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出去,跨上駿馬就往東邊跑,隻留給白小魚一個背影。
但沒想到更糟心的卻是在後頭。
他一路換馬,終於比上一世提前了兩天趕回京城,策馬奔向成安殿,看到他日思夜想了整整兩年、此刻坐在殿前完好如初的姑娘,幾乎要落下淚來。
“母後等你好久了。”
他心生驚異:“哪個母後?我母後已過世十七年了……還是說父皇剛娶不久的那個小老婆?”
晨風吹起眼前人柔軟的額發,日光照耀著她璀璨的笑容:“不才在下,正是你父皇剛娶不久的小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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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天霹靂。
從此,“母後”二字,穩穩當當落在了薑初照的雷區。
即便是現在,她已不是太後,他已不是皇帝,薑初照依然覺得這兩個字提不得。但喬不厭卻像是形成了難以戒掉的習慣,樂壞了或氣急了的時候,這個詞總是不受控製地從她嘴裡蹦出來。
於是他不得不嚇唬她:“你以後再提這個詞,那當天晚上,我就——”
湊近她耳朵:“要耍流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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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喬不厭咬著他肩前的肉,嗚嗚嗚地哭。
“薑初照,我不是上輩子的我……”
!
“嗯,我知道。”
“我前二十六歲沒有經曆過房事,我痛呀。”
“嗯,我知道。你現在二十八歲了,兩年了,還在痛嗎?”他低笑著,親了親她的眼尾,“怎麼隻有哭聲,卻不掉淚的。”
她被識破後,牙關便鬆開那口肉,盯著那片被咬出血印來的肌膚,墨色寶石一樣的眼珠子咕嚕咕嚕地轉了轉。
她理直氣壯:“想讓你也痛。”
他輕聲一笑:“好像沒什麼感覺。”
說著還一直觀察著她的神情,果然就發現她咬了咬牙,隻是很快,她的精氣神就回來了。
眉峰上揚,兩眼放光,主動攀住他的脊背,湊到他耳邊:“阿照,大力一些,”後麵的好像更親密,以至於聲音都小到不行,“。”
他好像聽到自己心上有根弦斷了。
停下所有動作,喉嚨嘶啞著,雙目滾燙著問她:“這種話是從哪裡學的?”
懷中人兒好像被他嚇到了,怯生生地後退,還抬起爪子捂住眼睛,不敢跟他對視。
他追上去,落石撞入幽穀,天火墜入深窟,還不忘拉下她遮擋著的小嫩手:“背著我偷偷去秦淮河畔那些花樓裡了?”
明明是她先犯規,但她自己卻委屈得不行,眼裡窩著一包淚,手也抵著他的腰,把他往外推:“沒有背著你,就是今夜,你跟小如公子聊天兒那會兒……我跟那狗官打架之前,去畫舫轉悠了轉悠,聽到了房間裡,有好幾個姑娘這麼說,一句接一句的……就學到了。”
“一句接一句的?還有多少句?”
“……十來句吧,再多了就記不住了。”
“說給我聽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