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傳說中的神祇。
曳月看著他的眼睛,心想,萬年前的九色鹿便是如此嗎?
嬴祇總是笑,但大多數時候的笑,帶著傲慢,帶著諷意,帶著輕慢,帶著戲謔嘲弄,帶著逗弄,帶著嬉戲玩笑。
那深碧的眼眸裡,絕大多數時候是寒潭一般的冷意,甚至並不像外表看上去那樣溫雅清冷,而是帶著寒戾。
曳月從小就知道,第一次見他就知道。
更知道,這寒戾鋒芒,從未有一瞬用來看他。
哪怕是戲謔,是嗤笑的時候,哪怕他惹嬴祇生氣的時候,那雙深碧寒潭的眼眸,也沒有一瞬為他凝過冰淩。
一直是溫柔的。
但寒潭畢竟是寒潭,哪怕春日,哪怕盛夏,也是沁涼生寒的。
所以,此刻那薄薄的暖意柔軟,珍貴得猶如甘霖。
曳月的手放在他的膝上,微微仰望著他,忘記了一切。
聽他輕輕的,像是九天之上落下很輕的月光的聲音,像夢裡獨他可聽的神諭,對他溫柔歎息:“讓我看看,我的曳月生得這樣好看了。”
嬴祇垂眸望著,天光之下少年的臉,他知道少年生得很好,但隻是知道而已,就像知道自己窗前每日養護的花開得極好。
直到昨夜,黑暗裡凝視著那張微微驚惶的臉,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在世人的眼裡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美。
怪不得羽潮會如此。
怪不得烏隆達怎麼敢。
可這少年卻隻會對他伸爪子,半點不知道人心之惡。
倘若心太過軟,太過乾淨,縱使有神祇之力,不過是另一個九色鹿罷了。
他的手指落在少年如雪無瑕的臉上,輕輕往下,輕聲呢喃:“你長大了,這世間若再有人欺辱於你,不能再像十三歲時候那樣,隻是嚇一嚇他們了。若敢懷此心,動了,便,一劍殺之。”
曳月懵懂望著他。
“殺一人,才可震懾無數。而縱容,會放大惡。倒時你便要殺成千上萬了。那九色鹿縱使化為靈獸,曾經到底是神祇,若非祂一再縱容寬恕,這些人又有什麼本事能一邊供奉崇拜,一邊敢傷祂辱祂?”
曳月看著嬴祇的臉上露出熟悉的諷意輕慢的笑,垂眸:“我知道了。”
心底卻想,那下藥給他的王子縱然可殺,可若隻是一群凡人並無太多惡意的戲侮,他真的能殺他們嗎?
他的劍可對著強者,卻無法朝著弱者。
嬴祇收回望向遠處的視線,看著不知道在想什麼,微微蹙眉的曳月,溫柔輕歎道:“九色鹿愚蠢,可若是那萬年前的美人是我們少爺,倒也能理解上幾分了。”
曳月抬眉望著他:“你現在,算不算欺辱我?”
嬴祇微怔,眼眸彎彎,像盛著清泉:“啊,那少爺要殺我嗎?”
仿佛期待一樣,微微輕抬下頜,露出脖頸與他。
曳月望著他的眼睛,脫口問出:“因為那個王子侮辱我,你才殺他的嗎?”
嬴祇沒有掩飾,溫柔微笑,手指輕撫他的眉睫,那秋水清霧一般的眼眸,好像輕輕一碰便要化作漫天雨露。
“我們少爺這般難養,我養得如此小心辛苦,自然隻能我欺負。”
嬴祇握著他的手指,在自己的脖頸上,輕輕劃過。
那眼眸半闔,就像是在說,縱使是他欺負了,也要付出代價的。
曳月怔怔望著他,緩緩笑了一下。
他想,如果欺辱他的是嬴祇,他可以赦免他,就一次。
秋風高凜,天宇湛藍。
世界很冷,這裡是暖的。
溫泉水麵倒影著藍天白雲,倒影著那高高端坐的男人臉上的怔然出神。
嬴祇那一刻有些明白了,史書記載的,有人會為了一個笑而傾國毀道。
曳月想,如果他是九色鹿,他大概也會願意給嬴祇他的血。
一百年隻要痛一下,就可以換這樣的溫柔相伴。
……
曳月睡著了,夢裡置身無邊的水波之中,仿佛於深海一樣的地方,端坐於王座的神祇九色鹿,生得和嬴祇一樣的臉,神情雍容神秘,將一柄匕首遞到他手裡。
用熟悉的傲慢又溫柔的聲音,愉悅輕慢地告訴他,去吧,殺了他們。
遠處是無數看不出善惡的,麵目模糊的人。
他知道,倘若他不殺了他們,那高高在上聖潔美麗的生靈,便會淪為被鎖鏈束縛王座,被割肉放血飼養人心貪婪的獸。
他將臉貼在對方的手心,告訴他:“你讓我做什麼,我都會做的。”
他不喜歡死亡,不喜歡殺人,但他要保護他的神靈。
那個人垂眸凝望著他,微笑歎息,說了十三歲的時候,二十歲的嬴祇對他說的話:“你隻需保護好自己,我會很感謝你。”
曳月:“為什麼?你不需要我強大嗎?”
那個人眼眸彎彎,眼波裡深靜的溫柔,撫著他的臉:“沒有什麼比你活著重要,你忘記了,你是要永遠陪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