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給出了他能給的全部。
嬴祇不愛他。
他就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曳月最後望一眼嬴祇,像是搖頭一半的動作,轉身沿著持劍台向外走去。
嬴祇的聲音在身後,很低很輕:“最後一次機會,停下。”
他沒有停。
我再也不會、不可能愛你。
留下來,看著你。
往後的每一天、每一刻,對你的喜歡,那些美好的記憶,都會消失,會被怨恨取代。
想到,他會恨嬴祇,會討厭嬴祇。
想到過去那些喜歡的,叫他開心的一切,都將成為讓他怨恨他的理由。
那一瞬,讓他的神智有一瞬的虛無,希望,時間停在這裡。
“不準走。不準離開……我。”
月光照在青藤心劍上,閃過一道微光。
他最早記事是三歲的時候,村裡的大人講故事,講父母孝悌。
那人說,父母都是愛孩子的,孩子理應要孝順父母。
他為什麼覺得自己的父母好像並不愛自己?
他聽過的故事裡,有一個叫哪吒的人。
村裡的長者斥責後輩:“父母對你不好,你就對他們不好嗎?連哪吒都知道先削肉還母,剔骨還父呢。”
所以父親打他罵他賣他,他不敢跑不敢恨,因為他想活。
他又不是神,削了肉他就要疼死了。
他不想死,還怕疼。
他還不了,自然就永遠欠他們。
母親並沒有說錯。
是他欠了她。
但他已經還了他們。
他賣了自己還了父親。他留在島上換母親和哥哥逃生。
可他忘了他沒有還嬴祇。
嬴祇救了他的命,嬴祇養他長大,授他本事。
他不肯作他義子,也不肯叫他師尊。
但嬴祇於他,的的確確是父親、是兄長、是師、是友,是一切。
這個世界不曾給予他的,嬴祇都給了他。
他若要離開他,便該還他。
嬴祇要什麼,他都應該給他。
但,他可以給嬴祇他的命,唯獨不能給嬴祇他的尊嚴。
他一無所有,隻剩下最後一點尊嚴驕傲,是屬於他的,唯一不可以失去的。
原來那個人是對的,比起愛你,我更愛自己。
和嬴祇以往所有的出劍比起來,這一劍算不上快,甚至可以說是最慢的一劍。
嬴祇出劍。
曳月沒有躲。
他轉身,正麵那一劍。
因為感到劍身上散發出來的真實的殺意。
竟然有一絲的驚訝。
可是。
為什麼要驚訝?
為什麼會痛苦?
他不是已經知道,人為什麼還會被早就知道的事實刺傷?
和痛苦一起生出的,還有一種欣然。
就好像,他早就已經期待這一刻很久了。
沉在河底無數的痛苦裡,無數瀕死醒來,無望的黑暗裡,他好像比起突破洞虛境,隱隱是更期待這一刻的。
像小時候期待第一顆糖。
那青藤心劍洞穿他的心口。
嬴祇和他的距離,便變得很近很近。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近過。
他望著嬴祇的眼眸。
那深碧一瞬不瞬的眼睛,好像有星辰碎在裡麵。
錯覺好像對方也同他一樣,有一絲驚訝。
“你救了我,你當然可以殺了我。”
他這一次不逃走。
活著的曳月,一定要離開你,不愛你,忘了你。
死了的曳月,可以永遠停在這一刻。
不去管尊嚴還是愛,哪一個更痛。
他想試試,能不能觸碰到嬴祇的心劍。
他抬起手,但最後也沒有碰那柄劍。
他伸手,更想觸碰一次嬴祇的臉。
他曾經和嬴祇躺在一起,那麼近的距離,想要嬴祇摸摸他的頭,想要嬴祇擁抱他,想要挨著嬴祇,輕輕碰一碰他。
但從未等到。
伸出的手也沒有碰到。
“我最恨彆人,因為情愛這種東西,背棄我。”
那個人輕輕地說。
曳月靜靜望著那雙眼睛。
彆恨他。曳月。
他給你名字,他從冰冷的海裡救你,他教你法術教你用劍,他給你過生辰,他……
他已經是這個世界上對你最好的人了。
你本來就要死在九歲的時候的,被燒死在丹爐裡,他救了你。
可是,開始那麼美好。
怎麼就會是今天的結局?
到底是哪裡錯了?
他本來就是個壞蛋啊,你怎麼現在才知道一樣?
彆怨恨,曳月。
死人如果心懷有恨,成了執念,做了鬼魂會很痛苦的。
彆恨他,把他忘了。
也彆愛他。
輪回,重新開始吧。
隻要不做曳月,做什麼都好。
嬴祇的心劍穿過心口,並不很疼,隻有一點涼。
像十八歲生辰的時候,嬴祇給他戴上耳墜,告訴他,裡麵有他一縷神魂,會在他生死關頭保護他。
他望著嬴祇,緩緩露出一個笑容:“是我弄錯了。可能我愛上的,隻是萬妖之海,那個神魂嬴祇。不是你。”
但那神魂,永遠停留消散在萬妖之海了。
“我想,去找他。”
嬴祇望著他,烏黑的眼眸沒有一絲光,就好像曳月的心劍也洞穿了他的心臟一樣。
聲音平靜,錯覺和初見一樣遙遠溫柔,說:“從來沒有什麼分神。”
他疑惑。
嬴祇:“不是告訴過你,破真境以下,是不可能分神的嗎?那隻是一個傳送法陣。”
是這樣的嗎?
也好。
那樣,就沒有需要回去的地方了。
畢竟,玉皇山離萬妖之海太遠了。
他望著那雙深淵寒潭一般美麗深碧的眼眸。
有一瞬以為,他終於墜入了那無法企及的寒潭。
卻是越來越遠。
他墜落下去。
從那三百丈的玉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