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尊語氣從容,遊刃有餘:“隻是其中之一。”
其中之一。
“那,曳月呢?”
帝尊聲音冷清溫柔:“我應該換一柄劍在身上的,對嗎?他的眼睛很漂亮,不大容易找到替代的材料。”
“你知道,他可以碰到你的心劍!?”
帝尊輕笑一聲:“難道你以為,我是因為後悔殺了他,處心積慮複生他嗎?我從不後悔,也從不做無用之事。”
那人丟下棋子,離開棋盤。
步入一千年前的劫雲裡。
這個人提醒過他,可以將他想得更壞一些,但還是超出了他的預期。
……
因為多出一個人渡劫。
這一次劫雲愈加凶猛,但也更快消散。
隻用了一個春天的時間。
那位帝尊毫發無損從劫雲裡出來,回到棋盤前。
“失敗了。”
他看上去並不意外,也不失望。
聲音道:“你若要欺天,不該從劫雲開始,該從殺他開始。”
帝尊:“有道理。”
“……”
帝尊溫聲道:“最好是完完整整養他一遍,再殺是嗎?”
“……”冷汗滴落。
他隻是諷刺,並不想對方當真再殺一遍那個人。
還是如此誅心的方式。
帝尊輕笑,聲音冷清傲慢:“我雖然說可以將我想得更壞一些,但沒說過,可以想得蠢些。同樣的方式一遍行不通就可以放棄了。”
他起身。
“做什麼?是要篡改他的記憶嗎?”
帝尊溫聲,淡淡道:“將時間退回到一年前,我們參加瓊花劍派婚禮回程的路上,受到刺殺,他為了救我,燃燒神魂。死在這裡。”
……
……
玉皇山依舊沐浴在春日燦陽裡,長街閃閃發亮,如同午後半睡半醒的白日幻夢裡。
有人撐著傘從長街走來。
世界是白色的,在發光。
傘是青色,紅衣是冷的。
他走在光影間錯的明暗裡。
像從荒蕪的夢裡走進玉皇山的盛春。
茶館的說書人,在昏昏欲睡的午後,講著一個似曾相識的故事。
他停駐腳步,微微側耳。
“……咱們這位嬴祇帝尊自三百年前登仙成功後,未改天規,不想竟是逆天行事,耗費三百年時間複活一個死人,一個整整死了一千年的人……”
“當心腳下。” 身邊的人提醒,聲音低沉溫柔,“你若是累了,我們便在這休息一下。”
對方的聲音明明不算小,卻像在夢裡一樣不真切。
茶館,說書人題接上句:“……可這個人……分明是帝尊千年前……親手……所殺……”聲音消失。
“……這個人,是帝尊最為喜歡的弟子,帝尊有一百八十位親傳弟子,唯有這位是最重要的一個。”
身旁的人伸手握住傘柄,向他傾斜,替他遮擋住過分耀眼的陽光。
他抬眼,將對方看入眼中。
腦中湧上的畫麵似曾相識。
【修成帝尊能怎樣?】
【修成帝尊,便可與頭頂的那個呼應,讓祂按你的意誌而運轉。】
畫麵中的他還是個孩子。
黃昏金色的光暈從那個人身後而來,逆光望去,那個人的臉模糊不清。
記得那個人很瘦也很高,彎腰望向他的時候,連溫柔也顯得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像陽光,自萬萬裡之外流瀉而來。
伸來的手輕輕摸他的頭,被他扭頭避開。
【哼。為了這種目的修行,真是淺薄,一點也不高尚。】
渾身反骨的幼獸,心裡害怕被拋下,卻越要表現得驕縱傲慢,好像被寵壞。
偷眼望去,那個人已經毫不在意望向前方,側臉在半明半暗的光影裡完美如畫卷。
【啊,的確是淺薄的理由,這世間的欲望都是淺薄的,高尚是欲望實現後的事,那時說任何話都會被看作是高尚了。】
低沉的嗓音動聽。
側首垂眸,對他眼眸彎彎一笑。
【所以……要好好修行哦。】
纖長密仄的睫毛垂斂,落下一排翅膀一樣的陰翳。
他仰望著,看不見那雙眼睛裡的神色,隻記得鴉青色弧度尾端的鋒芒,像一種隱預。
等他長大到伸手就能夠到的時候,就能讀懂。
等他長大……
“不舒服嗎?”一隻手伸過來,去觸碰他的額頭。
啪。
他抬手打掉對方的手。
因為用力,他自己的手反而像是先一步碎了。
他抬眼看對方一眼,麵無表情,眼底無波無瀾。
他那時想,這個人若是成了帝尊,道境一定也和玉皇山的陽光一樣,滿目金輝,如夢溫柔。
到時,對方的高尚是什麼?
鬆開手,繞過對方和那把傘撐起的陰影,他獨自往前。
走得很慢,搖搖欲墜。
“記得你是誰,我是誰嗎?”聲音凝怔。
春日的陽光令人熏暖欲睡,但並不暴虐,也不足以叫人分不清現實、夢境,過去、現在。
他記得。
“我是曳月,你是嬴祇,是我的師尊。”
記得一千年前,嬴祇是曳月最重要的人,重要到曳月情願為對方而死。
記得這個人手裡的劍穿過身體時比他想的要冰冷。
甚至短暫地記得死後。
很長的時間,他的屍體躺在野外,義莊的老者一邊說著可憐一邊拖拽著那具屍體。
記得老者念叨著那年天災附近死了很多人,恐怕會有大疫。
他和那些屍體被堆在一間很大的草廬裡。
記得劣質的酒水潑在了他的頭上,焚燒起來時皮肉扭曲的熱度。
記得,他被複活。
在他死了第一千年後。
……
嬴祇站在那裡,看著他的少年走遠。
對方看向他的第一眼,嬴祇就知道,他準備了三百年的複活儀式,到底還是出錯了。
曳月從不叫嬴祇師尊。
一千年前,他到死都沒有叫過他一句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