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卻不是任何人。
平蕪重新露出一點笑意,溫溫地望著曳月的眼睛:“大師兄,師尊耗費心力才令大師兄重歸人世,又怎會舍得……”傷你分毫?
一隻手伸出。
修長蒼白的手指抵著平蕪的肩,分明沒有什麼力道。
被手指輕點的地方,好像不屬於自己了一樣。
平蕪不由自主側身退開。
叫他很輕地推開了自己。
曳月從平蕪身邊徑直走了出去,擦身而過的時候,腳步微停,直視前方的目光微微側轉看著他,輕聲說:“會殺的。”
那清冷的眼眸,這樣近的距離望去,分明是極致冷漠的人,卻叫人錯覺離他的心很近。
直到曳月離去,平蕪才意識到,他在微微屏息。
曳月。
這是個什麼樣的人?
千年前他與師尊發生了什麼?
平蕪自然是站在帝尊那一邊的,無論發生任何事,就像曳月說得那樣,如果方才真的是帝尊讓他來殺曳月,他或許會意外,但一定會遵照。
他隻是感到好奇。
帝尊讓他找的適合作為眼睛的珍寶,就是為了這個人嗎?
但曳月自己的眼睛呢?
流傳修真界的隻言片語,這時候才隱隱拚湊,卻還是殘缺不全。
背叛,誅殺,複活。
……
曳月每天仍舊外出。
跟隨侍奉他的弟子們都很擔心,萬一他要離開孤皇山地界,他們要如何阻攔。
帝尊雖然沒有交代過,但他們就是感覺到,不能讓他離開。
經過孟臨澤那件事,沒有人敢私自彙報曳月的行蹤。
但楓岫崇每日會過問。
他隻是了解,但什麼也不說,等待帝尊偶爾可能的過問。
好在曳月似乎也沒有要離開孤皇山的意思。
他最遠隻到玉皇鎮的茶館。
“不打算去彆的地方走走嗎?”說書人說。
對方藝高人膽大,那天平蕪打開門之前,說書人還在那裡。
開門的一刹就不見了。
然後不知不覺,又出現在曳月身邊那些侍奉的弟子當中,沒有任何人覺察到異樣。
說書人看著毫無反應的曳月:“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你為什麼還每日都來茶館?”
他笑著對曳月說:“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我更厲害的說書人了。你若要了解他,我倒也不是不能試試,親自回溯他的過去。”
曳月隻是垂著眉睫,慢慢地說:“不想待在孤皇山。”
說書人頓時望著他:“你想離開這裡嗎?我可以幫你……”
曳月:“不想。”
說書人卻起了興致:“可你不是要殺他嗎?總得找地方恢複身體,重新拿劍。”
曳月一千年沒有拿劍了,身體也極度虛弱,讓他看上去和一個凡人並無二致,甚至更加孱弱。
這樣的身體,要殺一位帝尊,至少也得重新修行一千年。
到那時候,也許他能靠近嬴祇。
曳月像生鏽遲鈍的人偶:“好。”
他沒有思維,他的靈魂是被撕碎的,隻有本能。
就像被打擾的亡靈,本能隻是在打擾了他的安眠,將他喚醒的人靠近他的時候,殺死對方。
如何殺,能否殺得了,並不存在考慮範圍。
要麼殺了對方,要麼被對方殺。
說書人慢慢明白了,他當初說的,他要殺嬴祇,不是因為恨,是因為他隻有這一件事可以做,是什麼意思。
那位玄鈞帝尊,似乎隻複活了他的軀殼,並未真正複活他的靈魂。
曳月的靈魂,那一千年散落在哪裡,沒有人知道。
但,我能複生他的靈魂。
孤皇山四位弟子,修為至少在行道境。
說書人旁若無人拉著曳月的手,他們卻毫無所覺,就好像這個人坐在這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而他甚至還沒有侵入他們的過去,篡改過他們的記憶。
說書人的可怕,便在於此。
就在說書人拉著曳月的手,試圖試探他能離開多遠的時候,忽然起了衝突。
“……希海來人了!”
希海大抵是個特彆的詞。
叫人偶一樣對任何事情都沒有反應的青年,緩緩望向發聲的人群。
沒有說書人不知道的事情。
“這一千年來,孤皇山的仇敵越來越少,隻有希海始終不變。兩派相遇,便不死不休。”
“希海的勢力有些古怪。”
說書人在曳月的記憶裡看到過年少的長離和希音,那時候他們何其親密。
“希海實則是分裂的,竟有兩位希海之君。一派中立守舊,避世而居,是由微生希音統轄的純血鮫人。一派激進,勢力延續到了陸地。大多是混血鮫人,這位希海之君是一位女君,姹女。這些勢力弑殺,手段冷酷。這兩派關係不和,疑似發生過奪權傾軋。但在麵對孤皇山的時候一致對外。”
“因為孤皇山的緣故,無論是南希海,還是北希海,漸漸都被修真界視作妖魔異類。”
“你死後,孤皇山和希海爆發了衝突,希海一直試圖索要你的屍體未果。”
“你死而複生的消息傳出去,希海必定會來人,一探真偽。看來已經到了,就是不知道來者是否是舊識。”
曳月沒有遇到希海的舊識,先遇到了另一個。
孤皇山永遠隻有春天,以及如夢一般金色的燦陽。
在這燦陽春光裡,好像隻會發生美好的事情。
而非層出不窮的殺手。
每一個都是衝著曳月來的。
一千年前,行道境的嬴祇能抵擋千軍萬馬不分晝夜的襲殺。
四位行道境的弟子,竟然不夠阻攔一息。
說書人沒有插手,他理了理曳月被風吹亂的頭發,輕笑道:“你看,這不就能離開了嗎?”
曳月望著他,搖頭。
不肯走。
說書人拉著他的手:“可是,你方才答應了我,你說了好。”
曳月看著他,清冷寂靜的眼眸,長眉微蹙,他答應的,是恢複身體,重新拿劍。
說書人故意曲解了他的意思,反正誰讓他不說話。
說書人笑著望向那些殺手,這些不就是最適合劍修重新拿起劍的環境嗎?
曳月還太虛弱了,他甚至無法拔出心劍。
被任何人帶走,都無從反抗,於是像真正的人偶一樣無動於衷。
被黑袍罩住視線的最後一瞬。
視野中是說書人的臉,說書人看著曳月,輕聲說:“不用擔心,我一直跟著你。”
嬴祇做不到的事情,他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