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站了起來,居高臨下俯視著雪地上狼狽的曳月。
手中的劍,替代他的手指抵在曳月的喉嚨,一寸一寸往下。
衣襟挑開,劃破。
露出莊重柔軟的黑色衣料下的雪白裡衣,然後是比衣物更皎潔的肌膚。
狎昵折辱的意味。
包括臉上被劃破的那一道血痕,都昭示著男子的惡意。
他望著曳月無動於衷的臉,喃喃道:“死了這麼多人,就是為了這麼一個玩意。就隻有一張臉,也叫作劍修?”
中年男皺眉,方才還想勸阻,見他舉止越發過分,反而沒有再攔,隻是說道:“那是你沒見過他一千年前的樣子。”
男子神情淡漠,幾分似笑非笑:“哦,看過記載。十六歲大比魁首,一路過關斬將,同時代的修士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洞虛境以下,卻越境連挑當時高手。許多人因為他道心有損。有人尾隨他之後,將那些同他挑戰的大宗門新秀一一斬殺。驚動整個修真界。直至最後隕落於玄鈞帝尊劍下前,戰無不勝,從無敗績。叫人千年過去都難忘。”
中年男子複雜地看著地上的曳月,昔日的手下敗將,連他的對手都不配的人,千年後已經成為一方大能,修為最少也已經是破真境。而這位曾經傾倒大半個修真界的傳說,死而複生,卻再不複昔日的鋒芒。
霧雪一樣的臉,蒼白得像是瀕死,眉睫靜靜不動,雪落在上麵也一顫不顫。
極致的美麗,也極致的羸弱。
男子淡漠道:“可是,難忘的到底是他的劍,還是他的臉?書上寫得也未必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他如今的樣子,還拿得起劍嗎?”
中年男子道:“那也不是咱們該操心的事情。主上讓不惜一切代價將人完好無損帶回去,我們照辦就是。是真是假,是主上的事……”
男子屈膝半蹲,一隻手掐著曳月的下巴,一瞬不瞬望著那張染血被他劃傷的臉。
沾了血破損的臉,反而讓那種鬼魅一般死氣沉沉的美,多了一點鮮活生動。
清冷之餘,不那麼冷漠,有一種任由彆人肆意掌控把玩的淒豔。
“等等你不能……”
茫茫大雪之中,曳月的衣服本就顯得單薄,那男子卻還扯開他的衣襟,撕開最外麵兩層稍稍起到保溫作用的衣服。
扶箏從昏迷中醒來,見到的就是這一幕,頓時驚懼憤怒,不住掙紮,但她的嘴被封住了。
“我為什麼不能乾?”那淡漠的視線盯著雪地裡的人,眼神冰冷到灼熱,聲音微微沙啞,“我刻苦修行,就是為了做人上人仙上仙,看上的東西想要就要。誰知道下一刻是不是就死了,自是要及時享樂,為所欲為。若是要普度眾生,何不乾脆去做佛修?”
那淡漠的男子在門中地位超然,修行的道法頗有些邪性,行事不是他們能置喙的。
中年男人有些煩惱道:“到底是主上要的人。你若真想要,等回去了問主上討要,主上定然不會不許。這裡冰天雪地的,我隻怕節外生枝。”
男子嗤笑道:“怕什麼?這裡是一處界外界,我就是把他玩得死去活來,嬴祇也不會感應到絲毫。”
“嬴祇感應不到,那進入這裡的人呢?”
陌生的聲音。
男子握著曳月脖頸的手放下。
起身望向身後。
這裡是一處峽穀。
放眼望去滿世界都是大雪。
雪地裡眨眼睛出現一隊又一隊人馬。
放眼望去,互相都不認識,各自戒備。
“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如果隻有一隊,還可以說他們當中出了叛徒,但這麼多人,幾乎是把在玉皇鎮參與這次事件的所有勢力都引進來了,這就不是叛徒能解釋的了。
“那個人說得是真的,竟然真的躲在這裡……”
“那個人,是誰?”
“情況不對勁,小心有詐。”
“無所謂,這麼多人都在,有詐也不是隻有我們吃虧。”
“殺了我們的人,躲在這裡想黃雀在後,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
“廢話少說,把人交出來……”
亂糟糟的場景,各方勢力互相防備又仇恨,一觸即發。
占據峽穀主場的,淡漠男子一方,正嗤笑著要說什麼,才剛張嘴,忽然一道熱液噴灑在對麵的臉上。
對麵正要勃然大怒,神情卻忽然一僵。
看到,那個人保持著不可一世的神情,喉嚨一道血痕,直直地倒了下去。
露出身後那個人。
霧雪一般的臉,虛弱,清冷。
清透的眼眸裡,唯有冷漠。
如同海上的清霧一樣的美人。
在他們看清他的第一時間,也看見了他手中纖薄如冰淩的劍。
那劍揮出。
他們從沒見過這樣揮劍的動作,劍身和衣袖劃過的弧度,是一種極其冰冷淩厲,卻又優美的線條。
那分明是極快的,殺人的劍勢,切斷頭顱的動作,怎麼會不快?
但在視野中卻又顯得很慢。
直到意識到,那是因為自己的頭顱隨著劍勢一起飛落出去了。
一柄極其輕薄的劍,一個極其虛弱無力的人。
虛弱到好像一陣風就會將他吹倒,好像連劍都拿不穩。
一張極美的臉,臉上的神情極其平靜,冷靜卻又淩厲。
滿峽穀的雪地,屍山血海,流血漂櫓。
剛開始殺的時候,他的眼睛還能看見。
“……我教你的自然是能越境殺人之法……”
他的神智也還清醒,殺了人能感受到肺部的咳疼,手臂的酸軟。
但層出不窮的敵人太多了。
峽穀仿佛成了一個鬥獸場,有進無出。
他在雪地上掙紮接上被反複脫臼的胳膊,他一遍一遍耐心地調動為數不多的靈力,去感應他的心劍。
劍修沒有劍就什麼都不是。
劍修隻要手裡有劍,就什麼都可以殺。
一開始他還是人,會累,會顫抖,會到極限。
但很快,那墨畫的眼睛失效了。
散落的劉海垂落在鼻梁上,遮擋了空洞的眼窩。
鮮血浸濕了他的衣物,他的頭發。
他的臉上什麼神情也沒有。
風裡是雪的氣息。
他想起,漫漫無邊的死亡,他好像就是這樣的,一直被埋在無邊無際的大雪裡。
埋了一千年。
有時候他記得,自己正在殊死一戰。
有時候他腦海裡一片空白。
感覺不到累,也感覺不到生,感覺不到死。
他看不見,但他知道哪裡有活物,哪裡有站著的敵人。
劫雲不斷劈砍在峽穀上空。
他拄著劍,是唯一站立著的。
扶箏錯愕地望著那裡。
親眼看到那個人瀕死一般,一點一點動著手指,連站起來都搖搖欲墜困難萬分。
看到那個人解開她的束縛,無視她要帶著他一起悄悄逃走的建議。
如同一陣虛無縹緲的霧氣一樣走進人群。
看到那個人揮劍。
扶箏是一個五百歲的鸞鳥,她見過許許多多的劍修。
她第一次見,這樣弱,弱到讓人看一眼眼淚就會忍不住落下的劍修。
也是第一次見這樣強,瀕死之軀,毫無修為靈力,卻靠著一柄劍源源不斷殺下去,在彆人的死亡裡堪破生死,進入洞虛境的劍修。
雷劫洗刷了所有的血,所有的汙穢。
說書人從峽穀唯一一棵小樹的陰影裡走出來。
屍體自動向兩旁清開一條道路。
他走上前,站在曳月麵前。
露出一個微笑。
果然,嬴祇做不到的事情,他可以做到。
他溫柔地伸出手:“跟我走吧。”
感應身側空氣裡的波動,下一瞬曳月手中的劍毫不猶豫朝對方揮去。
“冷靜一些,我又不是嬴祇。”
曳月的劍停在說書人麵前,一動不動,片刻,緩緩放下。
“你不是嬴祇。”
說書人若無其事,隨意掃了一眼戰場,輕笑了一聲,漫不經心道:“殺性這麼重,也是因為看錯了,以為嬴祇在這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