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三點多。
寧城的燈火已經熄了大半, 住宅區看不見絢麗霓虹, 隻有路燈靜靜地亮著, 抵抗凜冽寒夜。
偶有汽車駛過, 輪胎滑磨地麵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更加清晰,但很快也消失於耳畔。
四周好像都是死寂的。
“頭要右側,重心放在腳掌, 上半身往右後方傾斜……”
“不錯, 不錯不錯,我就說,小燁的天賦比我小時候可高多了!”
“今天我們小燁拿了冠軍,說吧,想要什麼, 爸爸什麼都給你買。”
“進了體校要好好跟許教練學,有他帶你,我也就不擔心了。來,我們父子倆最後再打一場。”
“哈哈哈哈真不愧是我江名舟的兒子, 像你這個年紀就進國家隊還能有幾個。老許他年輕時跟我較勁,但他生兒子的水平可不如我!”
“我就知道我們小燁能拿冠軍, 姑姑真為你高興。你爸爸剛做完手術, 一醒過來就問你的消息呢, 這會兒正抹眼淚偷著哭。哈哈哈哈哈,快回家吧, 姑姑給你做頓大餐。”
“小燁, 你彆衝動, 小燁,小燁!你要打要罵姑姑都不攔你,可千萬彆鬨出人命,小燁,姑姑求你了!”
“行燁,你怎麼回事,一個運動員,在訓練場裡都拿不穩槍了,你還怎麼去比賽!”
“再來。江行燁,你今天留下來加練,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玩射擊最重要的是心理素質,不管你是失戀了還是喪偶了,手都要給我把穩,聽見沒有?”
“什麼?!我不同意!你不用再說了,狀態不好可以調整,我可以給你批個假,至於退役,你想都不要想。”
“行燁!你不要任性!”
“小燁,姑姑求你了,真的求你了。”
“江哥,你到底怎麼了?誰惹你了你跟我們說唄,我帶人去揍他!”
“江行燁,你今天要是真的從這個門走出去,我一輩子看不起你!”
“小燁……”
紛紛擾擾的聲音就像道道幽靈,纏繞著他不得安息。
無數張臉在眼前反複湧現,掙紮尖叫,如魔鬼般困在胸口處,讓人喘不過氣。
然後“砰”的一聲,捏碎心臟。
少年從噩夢中醒來。
眼前還是一片漆黑,但身下傳來床被柔軟的觸感,窗外偶有汽車的行駛聲,樓上的小嬰兒似乎也醒來了,正哇哇大哭,哭聲透過隔音效果一般的地板傳進耳朵裡。
雖然擾人,但卻莫名給人一種安全感。
——噩夢隻是噩夢。
那些扶著父親的手臂玩玩具槍的歲月,在訓練場裡反複舉臂的場景,甚至是掛著獎牌唱國歌的畫麵,都隻是噩夢而已。
再也不會出現。
他靜靜地凝視著黑暗的天花板,凝視了很久,幽黑的眼眸裡藏著幾分迷惘,還有幾分脆弱。
而後又在清醒的過程中漸漸變得冷硬起來。
半個小時後,少年終於把燈打開,撐起身,去廚房煮泡麵。
這片兒是老城區的東南角,周圍巷子密密麻麻的,房屋擁擠破落,有那麼一點城中村的意味。
這棟房子就是江爺爺留給女兒的遺產,用水泥蓋了四層樓,每層也就八十平米左右,一二四樓都租了出去,唯有第三層留了下來,被江姑姑托付給了江行燁。
明麵上是說讓他幫忙管理一下,實際上就是希望讓他和家裡發生矛盾時,能多一個落腳的地兒。
對比起江家闊落精致的宅院,這裡顯得簡陋很多。
但燈光溫暖,書架衣櫃擺放整齊,冰箱裡塞滿了食材,連廚房窗戶上微微沾著的油漬都充滿著生活的氣息。
如果不是這裡離學校實在太遠,江行燁天天都能來這兒住。
甚至昨天晚上雖然折騰到了淩晨,他也還是浪費一個多小時過來了。
當然了,最主要還是因為,他跟肘子妹妹的一唱一和並沒有擊退陸珈恬。
那姑娘簡直執著到一種蠢笨如牛的地步,死活非要跟他解釋她母親的無可奈何,並希望他們能夠各退一步,保持相安無事,這樣大家都能花好月圓。
陸珈恬:“我媽媽沒有插足你們的家庭!”
江行燁:“哦。”
陸珈恬:“我媽媽認識江叔叔的時候,你爸爸媽媽已經在協議離婚了,隻是因為怕影響你媽媽的病情,所以她才一直隱瞞了這件事,跟誰都沒有說!如果要說委屈,委屈的應該是我媽媽才對。”
江行燁:“哦。”
陸珈恬:“我知道每個人都對繼母沒有好印象,但是我媽媽根本什麼壞事都沒有做,她甚至為了不讓你多心,還打掉了一個孩子!如果她真的隻是為了爭奪你們家的財產的話,她沒有必要這樣做!”
江行燁:“哦。”
陸珈恬:“江行燁!”
少年漫不經心地抬起頭:“如果你隻是想跟我說這些的話,我勸你不要白費功夫了。”
“江行燁……”
“事實上,在我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我就見過你那位委曲求全的媽媽了。”
他揉了揉眉心,語氣裡帶著幾分嘲弄,“還不止一次。”
“……你說什麼?”
“前年年底一次,春節一次,去年三月份又一次。她來一次,我母親的病情就重上幾分,你倒是說說看,她怎麼委曲求全了?”
“這不可能!你不要空口白牙汙蔑我媽媽,有本事你就拿出證據來。”
“老子管你信不信。”男生的語氣忽然變得煩躁起來,盯著她,視線裡滿是冷漠,“我最後警告你一次,我對你母親當情婦的心路曆程半點興趣都沒有,你要是再拿這種破事來煩我……”
他頓了一會兒,扯扯唇角:“我倒是不介意速戰速決。”
而後站起身,擦過她,直接出了門。
“江……”
陸珈恬本來還想再追出去的,腳步剛動卻忽然想到了什麼,抿抿唇,還是沉默地站在了原地。
她感受到了江行燁語氣裡的認真。
以往,雖然他的態度也十分惡劣,說出來的話沒有一句是好聽的,但是她能隱隱察覺到,和對媽媽跟江叔叔比起來,他對自己其實多了一份容忍。
然而剛才完全沒有。
眼裡的冷漠和嘲諷是真的,威脅的話也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
魚死網破、同歸於儘這種事情,他是真的做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