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一會兒,有人路過,撞翻野生蘭花,快趙白魚一步趕緊撿起來一邊檢查蘭花是否受損,一邊連連道歉。
“沒事,放著就行。”
目送路人離開,趙白魚若無其事地說:“前幾日聽若善姑娘說涇州有一座香火鼎盛的尼姑庵,叫什麼大悲庵?離這兒不願,去看看?”
霍驚堂向來是沒意見的,“嗯。”
趙白魚:“不讓耗子跟著。”
霍驚堂:“好。”
於是在老板搬著五層蒸籠遮擋住二人身形並走過後,便消失在跟蹤監視他們的人眼裡。
那群人先後跑過來,怎麼找也找不到人。
其中一波人詢問剛才假裝路人去撞翻野蘭花的,是否真沒發現問題,得到斬釘截鐵的回答,確實沒有問題。
***
出了集市,走人跡罕至的小路,趙白魚攤開手掌露出剛才姑娘送蘭花過來時,順手塞進他掌心裡的紙條。
紙條上寫著三個字:大悲庵。
大悲庵頗有名氣,若善姑娘的確提到過,說是涇州最大的尼姑庵,由愕克善出資建造送給他的侄女,而他的侄女便是那位傳聞與之有染並珠胎暗結生下愕丹的繼姐所育。
來到大悲庵門口,雖處於鬨市,卻頗為寂靜,大隱隱於市,像是名山古刹。
趙白魚二人進入大悲庵,攔住一個小尼姑說他們想求見愕克善的侄女。
小尼姑眼睛一轉,恍然大悟:“你們就是師傅說的有緣人!”
趙白魚:“你們師傅提過我們?”
小尼姑在前頭帶路:“當然。我師傅很聰明的,精通大夏語、蕃族語、官話和本地各種語言,她還會解釋很多完全看不懂的經文……到了!”她停在一個院子門口,指著裡頭沒關的房門說:“師傅住那兒,你們進去找她就行。”
言罷就跑走了。
院子裡種了些綠幽幽的竹林,檀香味異常濃鬱,十分清靜,屋裡頭正對房門是一張香案、一個蒲團,左邊是兩張椅子、一個土炕,牆上刻著一個禪字,炕上盤腿坐著一個身穿海青服的尼姑,膚色偏白,五官俏麗柔和,便是樸素的著裝和不小的歲數也沒能遮掩她天生麗質。
“愕克善的侄女?”
尼姑點頭:“貧尼俗家名字,者龍天珠。”
“者龍氏族?”霍驚堂抬眼打量者龍天珠,“你是前任者龍氏族首領的女兒?”
尼姑:“料不到還有人記得我父親。”頓了頓,她望過來,雙手合十道:“貧尼見過臨安郡王,見過趙大人,請二位上座。”
趙白魚坐下之前先說道:“我猜了很多人,唯獨沒料到會是你先來見我。”
“因為外人不知道我還活著。”者龍天珠:“趙大人,聽聞您為官清正,民有冤則為其申冤,貧尼出身西北世族,開國時期便已歸順大景,也是大景子民。我有冤,大人可願為我申?”
趙白魚:“且說。”
者龍天珠:“我祖母是大景人,生得柔美清麗,祖父是老愕元帥手裡的兵,戰死前托他照顧妻子。老愕元帥對我祖母一見鐘情便將其納為妾室,視我娘為親生,也叫其他子女好好照顧我娘。我娘和祖母生得像,長得漂亮,性格柔順善良,出於不忍心便處處照顧童年時期處境不好的愕克善,成年後作為聯姻的愕氏女子,嫁給原州者龍氏首領。”
她掐著虎口繼續說:“娘先生下我,之後陸續生下兩個弟弟。阿父很愛娘,因此冷落其他妻子,並拒絕再聯姻……蕃族基本是靠聯姻才緊密聯係起來,在這西北掙得一席之地,所以首領聯姻不可避免。阿父拒絕聯姻,獨寵阿娘,自然埋下災禍。”
“我十歲時,愕克善來訪,他和阿娘感情很好,阿父和阿娘就特意為他舉行家宴,怎料他夥同者龍氏族其他人在家宴上,敲碎喝醉後的阿父和者龍族老將們的腦袋,迅速掌控者龍族兵馬,封鎖此事,對外說是暴斃而亡,我不知道有幾個人相信,反正塵埃落定,沒人會回頭看落敗者。這就是蕃族,強者為王。”
者龍天珠死死皺眉:“愕克善殺我阿父,根本是為了獲得者龍族這一實力強大氏族的支持!但他強.暴我娘,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她,擺出一副為愛著魔沉迷的癡情樣子,在娘難產而亡後,整日醉酒,不思進取,迷惑住所有人包括老愕元帥——”
“八年!痛失我阿娘,他足足演了八年廢物!才能在其他人爭得死去活來時突然發難,不費一兵一卒便搶到蕃族大首領的位子。”
者龍天珠忽然笑了。
“可你們知道嗎?做儘惡事的愕克善原來也會虧心,原來他噩夢裡都是我娘死的模樣。知道我娘怎麼死的嗎?”者龍天珠露出凶狠得像狼一樣的目光,與其柔婉的外表有些不符。“我娘自己拿刀剖開肚子,掏出愕丹,任由鮮血流一地,任腸子臟器留在外麵,因為她要嚇住愕克善!她要用那副模樣詛咒愕克善下地獄!”
“沒有我娘,愕克善早就死了。”
“可是愕克善恩將仇報,害死了這輩子唯一對他好過的恩人。他那樣惡毒的心腸,原來還是一副人的心腸,我以為是惡鬼生就的呢。”
者龍天珠看向趙白魚:“也許你們會覺得我娘很蠢,詛咒要是能殺人,天底下的人早死光了。”
趙白魚倒是溫和地回望:“你娘是為了救你吧。”
者龍天珠神色一僵,隨即鬆緩緊繃的肩膀,苦笑道:“您確實有玲瓏心竅。我已記事,阿父被殺時,我躲在角落裡目睹全程,愕克善後來知道此事便想殺我。雖然被我娘阻止,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找機會殺我。我娘死狀如惡鬼,淒厲地詛咒愕克善,衝擊他的心神,足夠撕毀她從前溫婉美麗的形象。而彼時,我逐漸長成娘的模樣,越來越像愕克善心目中的‘姐姐’,所以他把他對阿娘的妄念、執著全部轉嫁到我身上來。”
“他一邊癡迷著逐漸長大的我,一邊畏懼越來越像阿娘的我,看著我,他就會想起阿娘死前的惡鬼相和詛咒。隨著他殺的人、做的虧心事越來越多,他便越恐懼,為了尋求解脫開始信佛……這就是一個循環,越依賴佛法便越相信六道輪回、善惡有報,便越畏懼阿娘的詛咒。到後來,他莫名其妙地相信我是阿娘的轉生,隻要娶了我、給我正妻之位,就能還當初殺我爹的債,也能化解阿娘的詛咒,我為了自保選擇落發為尼。”
者龍天珠拍了拍座下的土炕:“當年這兒不是庵堂,是安置阿娘的彆院,我阿娘就死在這個位置、這張榻上,愕克善因此忍了二十年,轉而疼愛縱容愕丹。他以為阿娘難產,寧剖腹也要愕丹活是愛這個孩子,殊不知阿娘隻有厭惡……即便如此,愕克善的心魔不減反增,還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來,礙於我對佛發誓絕不還俗而躊躇,到底不敢辱佛,而現在他有了破局的正當理由。”
趙白魚臉色肅然:“是贖還?”
者龍天珠點頭:“趙大人不必擔心,我並非責怪您,而是想和你們聯手推翻多年來霸占西北蕃族大首領之位的愕氏,幫你們扶持朝廷挑中的新首領。”
霍驚堂開口:“你倒是看得清局勢。”
者龍天珠:“感謝菩薩冥冥中為我指出一條明路。”
她雙手合十,眼裡有藏不住的興奮和野心。
“愕克善可以有兩個正妻,他會給我一個正妻的位子,而我會要求他認回愕丹。他現在的妻子和愕達木都會以為愕克善娶我的目的是為了順理成章推愕丹上位,與他們利益息息相關的三個氏族絕對不會同意。”
霍驚堂:“他們會在大婚之日發動兵變,但你和他們能想到的,愕克善也能想到。”頓了頓,他了然道:“所以你希望我們調兵幫你?”
者龍天珠:“成為漁翁不好嗎?”
霍驚堂雙手交叉,歪歪斜斜地靠著椅子,和旁邊腰背挺直的趙白魚形成鮮明對比:“是漁翁還是墊腳石有待商榷……你打算怎麼安排愕丹?”
“不用我安排,愕丹失去安撫心魔的作用,愕克善自會處理他。”者龍天珠譏笑:“天都寨還是得有人站出來承擔不是?”
趙白魚:“你籌謀了多少年?”
者龍天珠沉默片刻,歎息一聲:“如果你指的是籌謀愕克善的死,從我目睹阿父慘死就開始了。如果你指的是這個局……有人告訴我,要學懸崖上的鷹抓捕獵物時的耐心,耐心等待,等待一個能讓愕克善一擊斃命的時機,等他心裡的愧疚、恐懼達到巔峰,把西北蕃族都拖進和大景朝廷對立的局麵,我就能利用蕃族對大景朝廷的恐懼反殺他。”
趙白魚流露出幾分慎重,“那人是誰?”
者龍天珠:“我沒見過他,但他給我錢、給我人,也隻給了我三封信。”
趙白魚:“除了愕克善的命,你還要什麼?”
者龍天珠偏頭看他,輕聲詢問:“您覺得我要什麼?”
趙白魚:“者龍族首領的位子。”
者龍天珠定定地看他,好半晌後笑了,“您沒有小瞧女人的野心。”
趙白魚:“霍驚堂說西北女人如千年不死死後不朽的胡楊,我深有同感。”
者龍天珠望著眼前這對有情人,笑容加深,忽地低頭,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洇濕海青袍子。
“謝謝。”
者龍天珠的感性隻流露片刻便立即收起來,同他們說道:“愕克善坐上蕃族大首領的位子後,和大夏關係曖昧不清,曾經和大夏國師有些往來,不過三年前突然減少派往涼州的探子,倒是天都寨一役,大夏兵臨城下,是愕克善私底下先派使者去求和,不知說了什麼,拓跋明珠才光明正大放出來使和談,兩人做了些交易,連五十萬兩白銀也是交易的一部分。交易結束,拓跋明珠立刻班師回朝,也不計較愕克善對外放出的謠言……”
她湊前,“我懷疑,愕克善給了拓跋明珠能從王位爭奪中勝出的底牌。”忽地一笑,者龍天珠低頭整理衣袖說道:“這是我的猜測,信不信隨你們,就當是我和你們合作的誠意。”
趙白魚和霍驚堂對視一眼便詢問:“婚期訂在什麼時候?”
者龍天珠猛地抓住茶幾,難掩狂喜:“下個月中旬!足夠時間讓你們調來鄜延軍!”似乎意識到太激動,稍稍收斂情緒:“一言為定?”
趙白魚:“千金不移。”
***
走出大悲庵。
趙白魚問:“她的話能信幾分?”
霍驚堂:“提及父母慘死,情緒激動不似作偽。但愕克善這樣一個梟雄什麼慘烈死狀沒見過?縱然有愧,也不該心魔橫生,至無可救藥的地步。”
趙白魚:“我也疑心此處,你說有沒有可能是愕克善長年累月吸入某種致.幻.藥物,陷入半夢半醒的狀態,如果這時再有人在他旁邊絮語,反複引導他回想心裡最愧疚的場麵,久而久之,不就成他心魔?”
霍驚堂:“以前打過南疆,依稀記得有類似藥物。”
趙白魚了然笑道:“她應該是把藥物磨成粉混合進燃燒的檀香裡,愕克善每月固定時間會來看她,但他不敢進屋,隻在院子裡坐著,屋裡點著異常的香,院子裡點大量的檀香,濃鬱的味道遮掩裡頭的香,加上做賊心虛,愕克善心魔越來越深卻不會懷疑者龍天珠。”
他感歎道:“這姑娘真是心智了得。”
霍驚堂眼睛下撇,乜著趙白魚,很想說他比者龍天珠還小十來歲,倒是省省做人長輩的口吻。
“其實原先便有些不理解為何愕克善覺得強娶尼姑等同於辱佛,”
不是趙白魚小瞧女人,而是在信佛的人眼裡,和尚尼姑不過是修行之人,給予幾分尊敬是看在佛的麵子上,但要說辱他們便等於辱佛……不是抬舉,而是實實在在的辱佛。
“現在明白了,原是人心鬼祟叢生。”
趙白魚揣著手,迎著稀薄的日光,若有所思:“不過最讓我在意的是給了者龍天珠人、錢和信的人到底是誰,他為什麼幫者龍天珠,愕克善和拓跋明珠的交易是什麼,我總覺得二者之間或許有關聯,還很重要。”
霍驚堂沉吟片刻:“大夏子憑母貴,而拓跋明珠的生母地位低下,最慘還不受國師桑良玉待見,在奪嫡關鍵時刻被逐出國都……也是為了保命,如果不跑邊疆來很可能被桑良玉隨便找個借口殺了。拓跋明珠幾乎不可能登基,醉心奪位的王子、朝臣互相攻擊時,不知道怎麼就把矛頭對準拓跋明珠,攻訐他窮兵黷武,本意是打壓其氣焰,篤定他不敢回國都,沒成想拓跋明珠順坡下驢立即班師回朝——”
“是因為愕克善給了拓跋明珠關於桑良玉的要命把柄?”趙白魚琢磨著,“三年前看見高遺山,我就知道他不甘心輸給桑良玉,大夏和他有同樣處境,又有機會助他功成名就之人,唯有拓跋明珠。”
霍驚堂明悟:“所以當時你多次提及昌平私通敵國……哦,我也不經意的在高遺山跟前說漏嘴,不管私通昌平的目的是好是壞、是真是假,總之是私通大景長公主就行了,隨便做點文章,足夠抄家滅族。這私通人選自然是落在本就是大景人的桑良玉頭上,才不算浪費天賜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