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目睹宋萬被殺開始,任弘已經好一會沒說話了,他此刻緊緊扶著牆垣,能感受到每個毛孔散發的寒意。
前世的他,隻是個稍懂曆史的普通學生,不是特種兵戰士穿越,頭一次打仗,就遇上這種實力懸殊的戰鬥,能不怕麼?
任弘的身體,尤其是腿,很想如張千人建議的,丟下烽燧,丟下他的職責,頭也不回地跑掉。
什麼英雄,什麼時勢,什麼西域,都見鬼去吧!真是一雙膽小的腿……
於是任弘竟騰地站起身來,朝烽燧下走去。
張千人頓時大喜:“我說得沒錯罷,就該撤走。”
韓敢當則氣得直跺腳,大罵道:“任燧長,乃公真錯看你了,沒成想,你也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好好,汝等不守,我來守,我死了也要拖幾個胡人墊背,為老宋報仇!”
趙胡兒則搖了搖頭,仍未移動觀察匈奴人動向的眼睛,他們已經到了三裡之外。
任弘沒理會老韓的唾罵,幾步下了烽燧,來到塢外的馬廄處,解下馬後,卻當著燧上眾人的麵,狠狠一拍蘿卜的屁股,讓它自己朝南方跑去。
“燧長你這是乾什麼……”張千人本來就要拉著呂廣粟下燧,這會卻呆住了。
任弘仰頭笑道:“無他,破釜沉舟而已!現在馬沒了,我跑不了,汝等也跑不了!”
方才,任弘的目光一直落在了宋萬的身上,宋萬大概是死了,一動不動趴在沙地上,鮮血染紅了周圍的沙土,但好像就在一瞬之前,他還在院子裡咬著筆杆,在習字簡上,一筆一劃,笨拙地寫著“漢”字。
被匈奴生俘後若是投降,甘心於做個漢奸,有很大概率能活的,但這個不識字的小吏,這個在小事上總犯糊塗的老東西,在大節上卻無虧……
宋萬尚能如此,自己哪有臉逃啊。
任弘眼前又閃過了早上去過的敦煌北鄉,還未散市的草街熙熙攘攘,販夫走卒忙碌著,黃發垂髫怡然自樂,他們平靜的生活,被忽然燃起的狼煙打破了吧……
還有懸泉置的夏丁卯,此刻大概已招待完行客夕食,正坐在院子裡跟徐奉德閒聊,他們看見長城一線,直衝天際的烽煙了嗎?
烽燧的作用是什麼?提供警示,然後還得擋胡虜一陣,好讓在綠洲城郭邊上的屯戍大軍有時間做出反應。
燧卒是頂在最前線的盾牌,他們若也膽怯溜了,身後露出的,可是芸芸百姓,是懸泉置,是任弘在這時代裡唯一的家啊!
如此想著,想到這些,嘴裡一度消失的唾沫,和勇氣一起,竟又回來了!
他的選擇是,不退!
但最先要做的,就是斷眾人退路,好齊心禦敵。
任弘已再度回到上麵,讓趙胡兒他們舉兩烽——兩烽、兩積薪,這是胡虜千人以上進攻亭障的訊號。
又對眾人沉聲道:“就算放棄了烽燧,步行於曠野之中,又走得了多遠呢?跑不出幾裡,就會被胡騎追上,斬吾等頭顱而去。”
“所以現在逃走,很可能死得比留下來更快!廣粟,去用木頭將烽燧的門頂上。”
這是要死守孤燧的節奏啊。
他又對韓敢當道:“老韓,待會誰再敢言棄燧,你直接替我斬了他!”
“諾!”
韓敢當摸著環首刀,幽幽地看著張千人的頭顱,嚇得他不敢再提此事,但仍是焦躁不安,眼看遠處百餘胡騎已至兩裡地外,喃喃道:“那敵眾我寡,該如何守?”
任弘指著南方道:“看,亭障已經燃起了煙訊,他們距離此地隻有十裡,小跑的話,兩刻便至。”
“中部都尉也已接到敵情,離此四十裡,軍中有騎兵上千,疾馳的話,兩刻也能趕到。”
不是經年累月,也不是外無援兵,半小時,這就是每個烽燧遭到圍攻時,需要堅守的時間。
比起東漢之時,在西域以區區數十人,抵擋匈奴單於上萬大軍的耿恭,比起那堅守近一年,最後僅有十三人歸於玉門的壯士們,算得了什麼?
“烽燧修得堅固,燧外到處有虎落陷阱,門也堵死,胡人想硬闖進來可不容易,吾等就要依靠甲兵,用弓弩,用一切能想到的辦法!守住這兩刻!”
“當心,打前鋒的胡騎開始試射測距了!”
話音剛落,韓敢當還沒來得及叫好,伴著趙胡兒的警告,數支箭就從塞外呼嘯著,劃著弧線,從高空朝破虜燧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