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吉也對任弘這個同齡人很感興趣,應道:“我祖父參加過大宛之役,我聽他說了無數次河西、西域,卻是第一次有機會親自來瞧瞧,可惜季節不對,我聽說入秋後的胡楊林,極美?”
原來是老卒之後啊,但兩次大宛之戰損失慘重,給普通兵卒留下的回憶,恐怕不像秋後的胡楊林那般美好罷?
任弘便問出了自己的疑惑:“你一個南方人,就不怕水土不服,為何會應募呢?”
鄭吉笑了笑,給任弘說起一個故事。
“我有個會稽同鄉,叫朱買臣。”
鄭吉一口會稽方言,口音極重,一句話往往要說兩遍任弘才能聽懂,費了老大勁,才斷斷續續明白了這個故事。
大意就是,會稽人朱買臣家中貧困,除了識字外沒啥能耐,不願意做小吏,又不治產業,四十歲仍然是個落魄窮鬼,常常靠砍柴賣掉後換回糧食維持生計。
最後連他老婆都受不了,與朱買臣離了婚,另嫁他人,朱買臣也越來越落魄,最後到了要前妻和其新丈夫接濟的程度,頭頂真是綠油油的。
朱買臣後來終於得到了機會,去到長安,走了同樣是會稽人莊助的門路,被引薦給漢武帝,得到賞識,直接拜為中大夫。
後來又因獻上平定東越的計策,出任會稽太守,雖然朱買臣做人不太地道,回故鄉後故意羞死前妻,但後來他還是榮登九卿!
隻是,朱買臣最後被政敵張湯死後拖了做墊背,殞命長安,但他從窮漢到九卿的故事,已成了會稽郡膾炙人口的勵誌傳說。
“但孝武之世已經過去了,如公孫弘、朱買臣那樣,朝為白衣,夕登朝堂,已不太可能。像我這樣的庶民子弟,想要像朱買臣那樣出頭,位列九卿,難嘍……”
經過波瀾壯闊的漢武時代後,漢朝的階層已經漸漸固化,每個有誌青年往上爬的過程,都會碰上有形或無形的牆壁。
鄭吉看向前方,目光炯炯:”可西域有這樣的機會!”
“我雖與朱買臣同鄉,但我真正仰慕的,是博望侯張騫!鑿空異域,遂封列侯,足以留名後世!”
“於是當我遇到傅公在長安募勇士,便報了名,賴祖父之靈,加入了使團。”
任弘頷首,鄭吉的想法,和自己差不多啊,再回頭看看使節團的其他三十餘人。
除了正副使、騎吏奚充國等幾名良家子外,其餘眾人,孫十萬是流放犯,盧九舌是立功贖罪的商賈,韓敢當是因巫蠱事遠徙的士卒,趙漢兒是塞外回來,不太受待見的“胡兒”。
其餘人也差不多,任弘問過了,當中有贅婿,有奴婢,有特赦犯,有惡少年,有施刑士……
可以說,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眼裡,全帝國的渣滓都集中於此,大多數人都曾經曆不幸,落魄不堪,所以當傅介子的手伸過來時,隻能拚命抓住這次機會。
傅介子很挑的,要的人都有一身本領,但在體製內,在中原卻無處施展,隻想通過一次冒險,讓自己換個活法!
“在西域,過去是誰不再重要。”任弘默默念著這句話。
西域,的確是一個能讓人重新開始的地方。
她一如大航海時代的新大陸,等待勇敢者的發現與探索。
而去那的人,要麼走上巔峰,要麼葬身大漠!
“到了。”
正想著時,鄭吉停下了腳步,有些激動地指著前方,眼睛裡滿是憧憬。
“我從祖父那,聽了無數次這名,今日終於見著它了!”
任弘也能望見,數裡之外,有一座土色城塞,孤零零地站在世界的儘頭……
它在夕陽映照下,熠熠生輝,一如往後兩千年間,仍將在此佇立一般。
它曾見過戰爭。
見過漢唐兒郎氣貫昊天,十人戍邊三人還。
曾見疏勒河畔揚塵,十萬鐵騎叩雄關。
它也親曆過和平,絲路穿過關城向兩側延伸,柔滑的中原絲綢從此運出,溫潤的於闐美玉從這進來……
今生,任弘也是頭一次來到這麼靠西的位置,與前世的旅遊的感覺截然不同,千言萬語,一時間都哽在了喉嚨裡。
是啊,讀再多關於它的詩篇,也不如親自來看上一眼。
如此方能明白,這藍天戈壁間普普通通一座小土墩,為何承載了中國人兩千年的大國夢?
“玉門關。”
“玉門關!”
……
PS:第二章在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