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一個長陵縣的關內侯,為何在霸陵縣有地,任弘倒覺得尋常。
漢朝的土地除了皇室田苑和官府公田外,都是可以買賣的,兼並十分嚴重。就說這白鹿原之上,很多原本有地的人家,或是開國時的軍功地主,或是官府賜流民田地,傳了幾代人後,很多人已因水旱不時失了地,淪為佃農了,不然豪強地主哪來那麼多人幫忙種地。
全天下有五千多萬人口,占了天下戶口十分之三的關中,已開始進入人多地少的階段了。
朝廷當然也有抑製之策,比如規定:“列侯在長安者、公主名田縣道,及關內侯、吏民名田皆毋過三十頃。”
任弘暗暗嘀咕道:“蕭何當年為了自汙就曾賤強買民田數千萬呢,如今朝中公卿真汙的,恐怕十有八九……”
律法是這麼規定,可犯禁者早就數不勝數了,尤其是孝武皇帝辭世後,禁令漸鬆,公卿大臣土地多達百餘頃、數百頃者不乏少數,連大將軍霍光也睜隻眼閉隻眼。
正可謂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這就是大漢朝的土地現狀,關中好歹是天子腳下有些約束,關東的豪強、富商、列侯,兼並起來就更是肆無忌憚了。
不過任弘是愛惜羽毛的,不願為了點地而乾出強買逼賣的事來,所以在買地時就跟夏丁卯說了,絕不買農夫貧民小片土地,商賈經手的也不買,因為那很可能是他們耍花招靠高利貸從農夫手裡騙來的。
要買就買貴族的大片土地,如此地契也好立,還少了許多齷齪麻煩事。
任弘又想起一事:“對了,夏翁你沒說我是西安侯吧?我想公平買賣,不願用列侯身份壓價,落人口實。”
“老朽沒說君子是列侯,隻說是朝中的千石吏,想要置辦點田地,今日便約了那王關內侯相商。”
說話間,他們已繞過了這大片土地,靠近了那小小的塢院,裡麵冒著淡灰色的炊煙,外頭守著幾個綠幘大奴。
一個穿著皂衣的老仆正在門外焦急等待,見夏丁卯來了,連忙走了過來,麵色不太高興。
“夏君,汝等來遲了!害我被主君斥罵!”
來長安才二十多天,夏丁卯已經完全找到做管家的感覺了,笑著告罪道:“王家丞,灞橋又壞了,過不了車馬,吾主隻能渡過來,耽擱了些許時辰,還望勿怪。”
那家丞冷笑道:“我這老仆倒是不見怪,可吾主是什麼人,關內侯!高皇帝親自剖符封侯,傳了五代人,夏君在京兆打聽打聽,整個大漢,能傳五代人的關內侯,有多少?一雙手都數得過來!再加上吾主輩分大,平日裡一些列侯、兩千石見了他,也是得亢禮的!今日卻從一早便等起,就為了等一個千石小吏……”
他看著夏丁卯後麵的任弘,雖是錦衣君子,卻下意識地以為,這是那“千石吏”的子侄,不由更氣了。
“若非誠心買地,那便請回罷!”
說完王家丞回過頭,去看院內的反應,直到裡麵響起了一聲清脆的咳嗽,才鬆了口氣。
這趟無名火發的,任弘他們也不過比說好的時候稍晚了半刻而已,哪有從早等到晚那麼誇張?
見對方無理取鬨,瑤光、韓敢當、遊熊貓都麵有慍色,唯獨任弘啞然失笑。
這位關內侯的老家丞不會演戲啊,故作憤怒,卻中氣不足,幾度破音,根本不是無理取鬨,而是想要借這事抬價呢!
反正待會定契約時肯定是要報名號的,任弘也不藏著掖著了,上前一步,在韓敢當耳邊說了如此這般。
老韓深吸一口氣,亮出了一裡地外都能聽見的大嗓門。
“子曰,人無信,不知其可也。中常侍、典屬國丞、西安侯弘違諾晚來,聞王關內侯責備,心有愧疚,不敢再言購地之事。“
“今日就此拜彆,改日長安尚冠裡設宴,向王關內侯賠罪!“
這聲音震得那王家丞和綠幘大奴們目瞪口呆,瓦片都好似抖了三抖,就在任弘故意要轉身離去時,院內響起了一聲高呼。
“西安侯且慢走!“
卻見一個四旬左右的中年人,沒有穿鞋履,隻著足衣就跑出來了,更讓人詫異的是……
他竟然還抱著一隻顏色鮮豔的公雞!
這人也發現自己懷裡抱著隻雞,一時間有些尷尬,也舍不得扔,隻遞給家丞,又朝任弘長拜道:
“王奉光隻是關內侯,假侯也,竟不識真君侯,該死!”
……
ps:居延漢簡中的一支殘簡是我國迄今發現的最早的土地買賣契約,簡文如下:
□置長樂裡樂奴田卅五仮(畝)已,賈錢九百,錢畢已,受田即樂正。丈田即不足,計仮(畝)數環(還)錢。旁人淳於次孺、王充、鄭少卿,古酒旁二鬥,皆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