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笑道:“他們在辯,昔日秦始皇帝,究竟有沒有焚書坑儒。”
……
“子幼,秦燔五經,坑殺儒士,五經之家所共聞也,我雖然學術不經,可好歹是《左傳》傳人,我嶽翁時常說起,若無秦焚書,典籍就不必如此流散失聞,尚書等也不必到有漢之後,才由伏生口述,晁錯大夫記錄而成了。”
張敞性格一向隨和,是被強勢的楊惲逼到角落,才說出的這番話。
劉病已很讚同,插話道:“教我學詩的夫子是東海郡醇儒澓中翁,他也告訴我,秦焚《詩》、《書》,誅僇文學,百姓怨其法,天下畔之。”
焚書坑儒,這是如今上到五經博士,下到底層縣鄉儒生都在說的事,眾口一辭,劉病已也受到了影響,但楊惲卻偏不信。
“焚書有之,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故賈生曾言,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而立私愛,焚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
楊惲堅持外祖父的說法:“但坑儒絕無,若是有,陸賈、賈誼為何無一言提及,還有我外祖父的《太史公書》中為何沒有記載?”
接下來,他開始引經據典,將發生在秦始皇三十五年,以侯生、盧生、韓眾等為首的方士們,為秦始皇尋找仙人仙藥不果,為逃避處罰,紛紛逃亡,引來秦始皇的怒氣和追究,最終導致坑殺方術士數百人的因果徐徐道來。
“坑的是術士,是欺騙了秦始皇的方士們,即便有幾個文學儒生,那也是誤殺,少數而已。”
“那為何世人說得有鼻子有眼?”張敞也是被逼急了,反問道:“長安坊中有傳聞,說秦始皇在驪山溫穀挖坑種瓜,以冬季瓜熟的奇異景象為由,誘騙博士諸生集於驪山觀看,共有賢儒七百被騙到這裡,先被預先設置的機關伏弩射傷,七百多名儒生全部活埋。”
吃瓜群眾任弘都聽呆了,這麼富有想象力的大膽故事,也虧他們編得出來。
楊惲聞言,頓時哈哈大笑:“這故事編得一點不高明。稍微有點頭腦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秦律甚嚴,方士即便犯罪,也是交由禦史廷尉審判後定罪被坑殺,俗儒為將其改成秦始皇預設圈套欺騙儒生,實在是詭巧,始皇帝剛暴自是,其有違己非今者,直自坑之,何必設詭?”
這點任弘是讚同的,漢朝對秦朝的反思是十分持久的,前期是總結曆史教訓:一個老大帝國為何會在短短十幾年間土崩瓦解,究竟犯了何等錯誤,大漢如何才能規避重蹈秦之覆轍,代表就是賈誼的《過秦論》。
於是在這種思想引導下,秦廢封建而漢複封建,分封諸侯王。
秦用法家而漢初以黃老治國,無為而無不為。
雖有矯枉過正之嫌,但至少這種思維讓大漢順利度過了危險期,經過休養生息,郡國恢複了繁榮。
不過從武帝朝開始,儒生們開始偏離了過秦之思,走上一條以黑秦為政治正確的路,比如董仲舒就曾言:“秦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製,除井田,民得買賣,富者田連阡陌,貧者亡立錐之地。”
他將漢武時的社會問題也戴到不容許土地兼並的秦頭上了,儒生否定秦的一切,將其視為萬惡之源,因為秦政是周政的反麵,而這種情形下,在覆滅秦朝時未能起到關鍵作用的儒生,開始為自己打造另一種形象:秦政的殉道者。
他們誇大了秦焚詩書的程度,編造的目的在於將儒家的經典抬舉為聖經。又在坑方術的基礎上編撰出坑儒的故事,目的在於將儒生們塑造為殉教的聖徒。
就像後世某位學者說得,漢代關於秦的一切敘述史料,運用的時候,要謹慎,因為主觀性太強,真假難以分辨。
如此重複了上百年,當謊言成了真理,連賢良文學的敵人桑弘羊都以為焚書坑儒是真的,在鹽鐵之議裡說出了這樣的話:“故秦王燔去其術而不行,坑之渭中而不用。”
儒生自己自己當然也信了這些宣傳,從而逢秦必反,一聽見秦字就格外敏感。
這也是當賢良文學聽任弘胡扯,說秦朝的殘部在海西建立大秦國,窮兵黷武欲返回中原時,會表現得那麼恐懼。
用心編造的謊話,已經成了所有儒生認定的信條,除仲尼之篇籍,自勒功業的秦與賢良文學,乃是天敵。
於是反過來卻被任弘利用了。
張敞倒是憂心忡忡,勸誡楊惲道:“子幼所言有理,但你這說辭,能折服吾等,卻折服不了天下人,折服儒士。但凡為秦說好話的,都會被群起而攻之,你此言在西安侯家說說還行,萬萬彆勿要出去亂言!”
黑秦是漢朝的政治正確,隻有秦成為邪惡的根源,才能顯示出大漢太祖高皇帝斬白蛇舉義,三年覆秦的偉大。任何想為其翻案,為李斯、秦始皇說好的話人,比如桑弘羊,都會被現實狠狠教育。
任弘不是秦朝餘孽,又存了打入儒經內部進行改造的心思,自然不會傻到逆潮流而行。
不過待楊惲、張敞辭彆後,任弘卻笑著問若有所思的劉病已:
“皇曾孫聽完後覺得,秦政如何?”網,網,大家記得收藏或牢記, .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