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武賢卻不按套路出牌,竟順著任弘的謙辭說了下去,意味深長地說道:“倒也沒錯,若是道遠滿足於如今的富貴,失去了銳氣,就此止步,你的功名,恐怕真不能持久啊。”
他身子微微傾斜,看著任弘道:
“道遠昔日橫行西域,一人滅一國,名動天下。可如今,卻先閒置了大半年,又被打發到金城郡來,做一個無兵無權的護羌校尉,可會覺得委屈?”
戲來了,任弘正色道:“為國做事,何來委屈,更何況,比起我先前的光祿大夫之職,護羌校尉好歹能保境衛民,安緝諸羌,弘不敢因事小而怠慢怨望。”
辛武賢卻冷笑起來:“難得道遠這麼年輕,卻如此看得開,汝可知曉,會被派來做護羌校尉、護烏桓校尉這種無權無兵,與諸羌打交道的苦差事,都是在朝中沒什麼背景的人。”
是啊,就是知道這點,任弘才打算約郡守、西部都尉一起甩鍋前任的護羌校尉,毫無風險,根本不擔心會得罪人。
仔細算算,朝中也就蘇武能幫他說說話,至於常惠、傅介子混得跟他差不多,本來與大司農田延年關係不錯,可任弘拒婚之後,田延年也對他沒那麼熱絡了。
若是去年遂了大將軍的“好意”,做了霍家的女婿,他的處境恐怕完全不同。
但任弘卻也不悔,他可不做祁同偉。
辛武賢說罷,卻又自嘲道:“當然,我也不是笑話道遠,因為會被調來做金城西部都尉,也是因為在朝中沒有背景。這就是六郡良家子……以及涼州人士的痛楚啊,你來時路過隴西、天水了罷?”
任弘道:“途經上邽、狄道。”
辛武賢道:“狄道便是我故鄉,過去天水、隴西同屬於隴西郡,孝武皇帝時才分出來天水。因為李陵投降匈奴之事,天水人恥於與李氏同郡,說他們是隴西人,隴西人亦恥之,說其為天水人。”
“可他們都忘了,在數十年前,漠北之戰剛打完那幾年,李廣不願受刀筆之吏侮辱,引刀自剄,不但軍士大夫一軍皆哭,連六郡士庶百姓聞之,知與不知,無論老壯皆為垂涕。”
“那李廣心胸狹窄,打仗也屢屢戰敗,還十分傲慢容易與人生隙,淪落到如此境地實屬咎由自取。但六郡皆哭,不是因為愛戴他,而是哭吾等自己啊。”
辛武賢有些憤憤不平地將刀插在黃羊肉上:“六郡和涼州迫近羌胡,民俗修習戰備,高上勇力,鞍馬騎射。所以六郡良家子常被選為羽林、期門,以材力為官,名將多出焉。”
“可實際上,吾等不過是六博裡的小卒,擋在前麵流血流汗,曆經百戰,卻很難當上梟子,混到大功封侯,好的差事和立功機會,過去多讓外戚子弟得了去,如今嘛……”
辛武賢打住了沒往下說,但任弘知道,如今能混上好差事和大功的,確實多為霍氏親信故吏。
他笑道:“不然,孝武時六郡子弟立功封侯的仍然不少,如公孫賀、公孫敖、蘇建、趙食其、李蔡等人。”
辛武賢搖頭:“彼輩之所以能封侯立功,多有其緣由,其中公孫賀夫人為衛皇後姊,故能七為將軍,出擊匈奴無大功,而再侯,為丞相。”
“公孫敖則因有私恩於長平侯,故頗得提攜,屢廢屢起,凡四為將軍,漠北之戰時,長平侯棄李廣而用公孫敖,便是想讓他再度立功。”
“至於蘇建、趙食其、李蔡等,多是沾了衛、霍的光,擔當其校尉裨將,故僥幸封侯。”
任弘又道:“近年的傅公以斬樓蘭而為義陽侯,他也是北地良家子出身,翁孫公則為後將軍、關內侯,位列中朝。”
辛武賢亦不以為然:“趙翁孫固然有大功,可他哪怕被孝武皇帝接見過,仍做了二三十年小吏,之所以能有今日地位,最重要的,還是因為他做過大將軍都尉,是大將軍的人。”
同理,在辛武賢看來,傅介子之所以能順利封侯,也與他得大將軍賞識分不開。
“若不為外戚子弟,無父輩蔭蔽,更沒有得到大將軍矚目的人,就隻能靠自己了。”
“就像我,就像道遠。”
辛武賢指著任弘笑道:“道遠此行作為護羌校尉,恐怕也被朝中趙翁孫等人叮囑了一番‘大局為重’之類的話罷?可道遠,肯定不會甘心赴任後無所作為吧?否則也不會剛到金城郡,就在金城縣贖買了一個叛羌。”
得,這麼快就被知道了,任弘停止了咀嚼,看向辛武賢:“辛都尉知道龍耶部之事?”
辛武賢道:“我畢竟早道遠來金城郡大半年,也就朝中諸公被蒙在鼓裡,此事在金城郡不是秘密。而先零羌意欲重返湟水,更是人儘皆知的事。”
他麵容肅然地說道:“我前幾日去湟峽巡視,發現先零羌已不滿足於占據龍耶部的地盤,開始渡過湟水,侵入北麵小月氏的草場了,想必今日,郡守就會召道遠去商議此事,道遠以為應當如何應對?”
“失禮了。”
任弘將嘴裡那塊有硬硬的羊皮吐了出來,它真像極了金城羌中之事,難咬難嚼,咽下去也沒啥營養,搞不好還會噎住脖子。
見任弘不答,辛武賢索性道明了自己的意圖:“我相信以道遠在西域的作為,絕不會對此坐視不理,然而浩星郡守老成持重,一味綏靖先零羌,去年我沒來時,便坐視龍耶部被吞並,如今越發猖獗。”
任弘頷首,心裡飛速消化著入金城郡以來獲知的情報,果然如他所料,金城郡守、都尉在羌事上是有矛盾的。
浩星賜主綏靖,而辛武賢主攻伐,大漢的太守權力比秦時更大,尤其是邊郡,下馬能治民,下馬能治軍,浩星賜手下有屬官太守長史“掌兵馬”。
而都尉也要聽太守號令行事,辛武賢這西部都尉權力有限,隻能被動應敵,若想主動出擊,根本繞不過浩星賜。
所以他需要盟友,任弘的到來,猶如久旱甘霖。
任弘看向辛武賢,低聲道:“敢問辛都尉以為,應該如何應對?”
辛武賢道:“絕不可對先零羌一味忍讓,此養虎為患也,道遠作為護羌校尉,有將羌事回稟朝中的權力,不如將此間原委說得嚴重些,一一奏與典屬國,叫大將軍知曉,我也會一同上疏。”
“而身為護羌校尉,對諸羌可安緝,安緝之,可擊,擊之。如今既然先零羌自尋死路,不如你我合力做一番大事業,道遠負責定計,我來調兵遣將,在先零羌侵犯湟北時果斷出擊,將彼輩驅逐回鮮水海去。”
任弘故作遲疑:“如此就要打大仗了,我聽說鐘種先零羌種類繁多,勝兵兩三萬,一旦起了衝突,絕不是金城一郡能對付的。”
“就是要大打!”
辛武賢擊案道:“先零羌一定會夥同諸羌反擊,明年朝廷舉大兵時,你我必能為帥,西征拓地至鮮水海,屠滅諸羌,徹底解決羌虜大患,成就不世之功!”
……
ps:第二章在23點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