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語不通,她和楚主可以學,嗜欲不同,也能慢慢適應,從吃了酪漿上吐下瀉,到習以為常。帶著和親的奴婢們在烏孫打造了屋舍田園,日子過得也不錯。
甚至連夫死再嫁其孫、其侄的屈辱,細君、解憂兩位公主心中縱不願,卻都忍了。
“從其國俗,吾欲與烏孫共滅胡。”
既然孝武皇帝都這麼說了,那作為漢家的女兒,便隻能從命。
可對她們而言,最難受的,莫過於當你得知,被父母之邦拋棄的那一刻。
“孝武皇帝征和年間就是這樣。”
馮嫽想起十多年前那段令人絕望的日子,心裡就不是滋味。
“前腳派去的使者才說要大漢在輪台安置戍卒,與烏孫共滅胡,令楚主說服昆彌協助。可後腳大漢就自絕烏孫,放棄了輪台、渠犁,將屯田卒全都撤回了玉門關,從此之後十餘年再未有漢兵出塞。”
楚主為此被昆彌斥責,認為漢朝不守承諾就罷了,那段時間,在烏孫的數百漢人,都終日膽戰心驚,嚎哭不已。如同孩子被父母牽著手到了某處,騙她等一會就回來,卻撒手離開後的撕心裂肺,那是被拋棄的痛楚。
還是解憂公主最先擦去了淚,將眾人召集起來,安慰眾人,咬著銀牙,堅定地告訴他們。
“大漢絕不會拋棄吾等!”
就是這句話,讓和親眾人在異國熬了十餘年,得知漢軍重返西域後,又第一時間讓子女回母邦看看,當任弘持節出現在烏孫時,他們歡呼雀躍,又背過臉去暗暗垂淚。
而解憂公主,亦毫無猶豫地協助任弘,促成了烏孫出兵。
可作為楚主的左膀右臂,那段被拋棄的日子,楚主刻意忘記,馮嫽是不敢忘懷的,她不能再讓楚主受委屈,做犧牲了。
不親自來長安看一眼,馮嫽便不安心,尤其是大漢出現皇位更迭的時候,更是讓她心中忐忑。
若是因此改變了開拓西域的國策,那楚主就隻能自救了。
任弘聽完馮嫽的訴說後,不知為何,竟覺得有些愧疚,認真地說道:
“大軍已經集結在邊郡,我也在出征之列,先前募得騎從三千餘,駐紮在金城郡,隻等大軍開拔,就作為前鋒前往酒泉。我這次回長安,就是要參加出征誓師,七月師發長安,八月中大概就能出塞。”
八月中,馮嫽默然不語,那時候匈奴肯定已對烏孫發動猛攻了。
“請馮夫人隨我來。”
見她還是躊躇,任弘遂縱馬在前,引導烏孫使團。
眾人馳騁於高大如金字塔的茂陵之下,隨著日影西移,茂陵的影子投射在黃土地上。孝武皇帝哪怕是去世多年,他對帝國的影響仍不減當年。
他們從衛、霍兩位將軍墓前再度經過,石雕駿馬踏著匈奴人,那胡虜臉朝上,麵容驚恐。
他們向南進發,靠近了潺潺流淌的渭水,便門橋以北,就是先前任弘初來長安時,空空如也的細柳營。
可如今,細柳營卻不空了!
離細柳營還有老遠時,他們便看見營火的煙柱騰空而起。接著,各種聲音飄過田地和原野洶湧而來,朦朦朧朧,有如遠海的呼喚,漸行漸近,濤聲便愈加強烈,馮嫽能分辨出訓練隊列的呼喊,金鐵交擊和馬匹嘶鳴。
等終於瞧見陽光下閃耀的渾濁的渭水河時,眾人也看到了聚集在渭北的龐大軍隊。
上千座的營帳好似從地裡冒出的白蘑菇,遍布四野,造飯的營火使空中彌漫著蒼白的薄霧。排列整齊的馬匹和戰車綿延數裡,這可是輪台詔後,整整十八年休養生息一點點積攢下的。
長安武庫裡久久未見陽光的存貨,隨著大將軍一聲令下,也全都拉出來裝備在士卒身上,午後的豔陽下,無數的矛尖閃爍,將士的甲胄反射日光,猶如黃金般璀璨。
而漢家赤黃色的旗幟,正飄揚在每一營上空。
看到這一幕,忽然之間,馮嫽眼中竟有了熱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在西域寒風裡都能咬著牙笑的她,究竟是為什麼哭啊?
“三輔、三河士卒集結於此,據說有四萬餘人,這不過是此番大漢出塞軍隊的四分之一,其餘涼州、幽冀、荊楚將士,多已開赴前線,這場仗,已是箭在弦上!”
任弘縱馬於前,伸手指著漢家大軍,回頭對馮嫽笑道,聲音嘶啞:
“馮夫人!”
“這一次,大漢,絕不會再拋下他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