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滿心慚愧著,任弘與西涼鐵騎隨大軍抵達了惡師,亦是後世的烏蘇市,隻是此處尚無奪命大烏蘇,目光所及隻有濕潤的天山穀地,那位孔璋都尉帶著漢軍的輜重部隊停留在此,掉隊的傷病也於此休養,見大部隊歸來,毫不客氣地殺牛宰羊——托了吳宗年的帶路,他們一共在天山北麓俘獲了牛羊上百萬頭!
這個數字並不值得驚奇,匈奴在天山北麓至少有三萬個帳落,平均一帳三十頭牛羊已算稀少。人提前聽聞消息騎馬跑了不少,但牛羊卻來不及趕走,隻便宜了漢軍。
所以漢軍大可放開肚子吃肉,靠它們來補充久戰遠征饑腸轆轆的胃,渡過這個寒冷的冬天,看著這些上好的西域羊,任弘都忍不住想秀一秀燒烤技藝,好好犒勞麾下校尉士卒了。
也是在這,任弘見到了闊彆四年的吳宗年……
吳宗年大病初愈,形銷骨立,頭發都落了不少,那個文質彬彬,滿臉光彩的副使已經完全沒了形狀,見了任弘,先是大喜過望,可等走到跟前,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隻以袖掩麵而泣。
他本來已被打斷了脊梁骨投降了匈奴,直到任弘那一封書信,那句話擊中了吳宗年心裡潛藏的想法,遂走上了這條孤獨的路,小心翼翼,付出了不小代價,但吳宗年不悔,不想後悔。
任弘已從趙充國處聽說了吳宗年的遭遇,胡妻及小女死於亂軍,隻得一三歲幼兒帶在身邊,吳宗年的過去都是苦,他二人也不多說,隻喊來韓敢當、趙漢兒等傅介子使團舊人,一同置酒閒談。
這次喝的就不是馬奶酒,而是“醴”了。
匈奴人信了吳宗年的邪,在惡師屯田種糧,屯了些麥子,漢軍抵達後,麵對幾個糧倉裡的小麥,輜重部隊麵臨兩個選擇:磨麵製糧,還是釀成酒?
雖然中原的酒類主流是以以粟、黍及稻穀釀造各種類型的黃酒清酒,但也有以麥芽釀酒者,製蘖(麥芽)的方法相當成熟,隻是之後的釀造之術與後世啤酒有異。所以製出來的醴口味與啤酒不同,偏甜且度數極低,完全可以當水喝。
糧官冒著生命危險力諫趙充國,說士卒這個冬天很可能要在天山以北過,相比於大多數人還是不太愛吃的麥食,酒更能提振士氣。
於是趙充國從善如流,選了後者,大捷歸來後果然派上了用場。
在任弘看來,酒這東西其實並無優劣之分,不管甜酒苦酒,烈酒淡酒,不同階層不同品味的在不同場合,都能找到最適合自己的。
但醴顯然不適合冬天時舊友相會,真是越喝越冷,還容易利尿,韓敢當已經往外跑了好幾次,眾人遂笑他看似壯實,實則腰子不行了。
談笑間仿佛回到了當年,大夥跟著傅介子勇闖大漠,過白龍堆,於樓蘭斬殺安歸後置酒慶功。
任弘點著再度起身去噓噓的韓敢當道:“當夜老韓便和孫千萬……不對,那時還是孫十萬去找胡婦快活,回來吹噓一次睡了三個樓蘭妓,難怪如今不行了。”
吳宗年也感慨:“四年前初入西域,而今已儘取之,三十六邦俯首歸漢,天山南北皆定,連烏孫都願為大漢外諸侯,由漢公主做太後臨朝稱製,真是意想不到,這都是傅公和西安侯之功啊。”
任弘拍著吳宗年:“也有你一份功勞。”
吳宗年苦笑搖頭:“隻是儘了綿薄之力,能夠贖罪便不錯了。”
向導之功,確實不會有太大功勳,因為吳宗年確實投降過匈奴,不管真降假降,臣節既虧,在漢廷看來,便難以像蘇武那樣被立為典型大書特書,回去後恐怕是低調的升個職,賜點金帛,如此而已。
但任弘覺得,吳宗年值得為這幾年受的苦,過上更好的生活。
他同時也記住了那個將吳宗年從辛家人刀下救回來的小吏文忠。
這時候韓敢當回來了,邊走還邊係著腰帶,急匆匆說道:“君侯,我方才出去時,聽說強弩將軍回來了!”
“這麼快?”
任弘一愣,按理說韓增怎麼也要追出去幾百裡啊,怎麼他們前腳才到惡師,韓增便歸來了。
“強弩將軍可有斬獲?”
韓敢當搖頭:“並無,更像是空手而歸。”
任弘是鬆了口氣的,太好了!他斬的右穀蠡王先賢撣還是最大一顆腦袋,不會被彆人搶了風頭。
而等任弘抵達趙充國大帳,見到歸來的韓增後,發現他確實白跑一趟。
韓增正在與趙充國解釋他無功而返的緣由:“我帶著一萬輕騎追過沙漠後不久,本要趕上右賢王了,卻從遠方來了一彪人馬,足有萬餘騎之眾,接應了右賢王,合兵有三萬之眾,我軍人馬疲敝,怕其還有伏兵,未敢深追,遂退走……”
趙充國撫須道:“匈奴在天山以北還有騎從?莫非是金山以南的呼揭人!”
呼揭是匈奴屬邦,占據了阿爾泰山以南額爾齊斯河流域,是五胡時羯人的祖先,種類與匈奴不同,而更像烏孫,大體上高鼻深目,畜牧與漁獵並存。
“確是呼揭王,護著匈奴後路,正好救了右賢王一命。”
韓增十分遺憾,卻看著趙充國道:“但除了呼揭,接應右賢王攔截的還有一軍。與呼揭的散騎遊兵不同,其軍整而有陣列,進退有序,暗合兵法,正是他們逼退了我的前鋒!我還看到了一麵旗號。”
“堅昆王,李陵!”
“原來是李少卿救了右賢王啊,他居然還活著,銷聲匿跡多年,終究還是直接與大漢為敵了……”
趙充國念著這個六郡良家子引以為恥的名字,感慨不已,大漢最後一次與李陵往來,是始元元年時,作為李陵昔日友人的霍光、上官桀讓蘇武給李陵寫一封信,規勸他回歸大漢,卻為李陵婉拒。
這還沒完,韓增又對任弘和趙充國說了另一件事。
“李陵率堅昆軍接應了右賢王離開後,卻又派了個使者來我軍中,卻既無簡牘也無口信,隻說奉堅昆王之命,懇請隨我回大漢去,翁孫猜猜那使者是誰?”
趙充國道:“莫非是像吳宗年一樣,滯留於匈奴的其他漢使?”
韓增搖頭,爆出了一個隻有任弘、常惠等少數人知道,其他人卻從未聽聞的大八卦:
“他自稱是蘇子卿在匈奴期間,與胡婦所生之子,名蘇通國!”
……
ps:第二章在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