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望之頷首,並未多想,對匡衡道:“夫子說,你雖數年前才開始拜師,但對《詩》的理解十分獨特透徹,東海人常言,無說《詩》,匡鼎來。匡說《詩》,解人頤,今日便讓陛下和這滿堂名儒,見識見識你的本事!或許便能以明經入仕!”
匡衡連忙應諾,隻是在蕭望之注意不到的地方,他的目光再度瞥向坐在遠處,正在與百官們談笑的大司馬驃騎將軍任弘,目光滿是炙熱。
就好像看到了他年幼家貧時,鑿開了鄰居的牆壁,透進來的那一束微光,心中暗道:
“鄒魯有諺:遺子黃金滿籯,不如一經。但蕭望之號稱五經名儒,至今仍不過是小小司直,但若能追隨西安侯,何愁富貴不得?”
……
坐在正北“坤”位,正對天子位置的,則是這次石渠閣之會的主角,春秋三傳。
《公羊》和《榖梁》同祖,《春秋》由孔子之徒子夏傳承,子夏的兩個弟子公羊高與榖梁赤分彆作《公羊傳》、《榖梁傳》傳於後世。
他們在戰國秦朝時沒太大爭端,還曾一同對黃老開炮,但尊儒革命成功後就立刻反目成仇,漢武帝時,代表《穀梁》學的瑕丘江公和代表《公羊》學的董仲舒之間的辯論,這是第一次鬥爭,公羊勝。
作為董仲舒後學,雖然經曆了睦弘案後,公羊痛失人才,但畢竟是官學,牌麵仍在。與會參加辯論也能湊出五人:嚴彭祖、申輓、伊推、宋顯、許廣,都是飽學之士。
人數雖多,卻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大儒,五人都有些忐忑,他們知道,今日公羊將承受疾風暴雨般的批判。
而當年榖梁失敗後並沒有放棄,瑕丘江公暗暗傳授學說給衛太子劉據,因為榖梁親親尊尊的內容更符合劉據需求,結果巫蠱一來,聚集在衛太子身邊的榖梁眾人也一起完蛋。
傳承至今日,《榖梁》瑕丘江公有弟子兩名:榮廣和皓星公。皓星公的兒子是昔日金城太守,跟任弘一起平羌的浩星賜,但他不想摻和此事,告病魏岑來。
今日來的是另一位弟子榮廣的徒子徒孫。為首的是被劉詢請進宮開小灶的蔡千秋,此外還有周慶、丁姓、尹更始、王亥,再加上蕭望之,一共六人。他們已經不同於半世紀前的慘敗頹唐,今日榖梁借著衛太子所好之學的名頭,已經登堂入室,皇親史高支持他們,魯學同伴多為官吏,甚至還得到天子偏愛,隻差一個博士位置了。
這兩邊劍拔弩張,但坤位還留著一些位置,要給《左傳》一派的辯手落座。
結果,在任弘笑著揮揮手後,卻隻有一個十七八歲,身材瘦弱的小矮子緩步走去。
劉更生來到榖梁、公羊眾人麵前,朝他們禮貌地作揖,然後就堂而皇之落位。他身材矮小,又隻佩巾幘,在頭戴巍峨儒冠的諸如中間,真像雞立鶴群。
榖梁、公羊眾人麵麵相覷,這是什麼意思,左傳一家就派一個黃毛孺子來?這也太看不起他們了罷!
坐在兌、巽位置的百官群臣也如此認為,西安侯隻讓他一個小弟子劉更生上,確實是太托大了,起碼也得讓張敞、耿壽昌、黃霸這些人去吧?
對麵的太常魏相也笑道:“西安侯是想讓劉子政練辯才麼?”
他們還真沒見識過劉更生的本領。
任弘卻神情輕鬆,對劉更生的父親,宗正劉德道:
“小兒輩破敵足矣。”
任弘對自己的關門弟子有足夠信心,或者說,他明白,真正能決定今日會議勝敗的,不在辯論本身。
亦不在旁枝末節、奇術巧技,這些東西隻能錦上添花,卻不能逆轉大局。甚至連任弘五年來給左傳添加的新義理內容,都不是關鍵。
那麼,勝負究竟取決於什麼呢?
“陛下到!”
隨著一聲謁者的吆喝,從任弘到頭戴巍峨儒冠的群儒,都起身作揖,天子來了。
劉詢身邊,則是已經九歲的皇太子劉去疾,今日之會,劉詢打算讓兒子也來聽聽,因為他自己也清楚,這次辯論,會決定到他兒子那一輩時,大漢該以何種理念來治國。
劉詢讓眾卿諸儒平身,目光卻與任弘對到了一起,相視一笑,一如往日。
可二人心中都明白,時至今日,他們已再沒了朋友間的完全信任,也沒了共同對付霍光、匈奴時的默契知心。取而代之的,是君臣相得外表下,那隱隱的裂痕與疑慮。
這就是唯一能決定石渠閣會議結果的東西了。
“取決於他的格局與魄力。”
“也取決於我的選擇!”
這是任弘的覺悟,廢興由於好惡,盛衰繼之辯訥?其實所謂政治,就是利益交換,這是比一切情誼故交都靠譜的東西。
任弘落座於巽,劉詢則攜太子坐於乾位,對石渠閣諸人笑道:“從今日起,連續兩天,朕都將親臨石渠閣,聽眾人講議《五經》同異,諸位當百花齊放,暢所欲言,勿有顧慮!”
……
ps:第三章在淩晨1點前,等不了的就早睡,多給我一個小時時間吧,寫的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