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孔家反其道而行,拚命將孔子形象往“凡人”上拽,甚至一反今文諸家認為孔子作六經,孔家親自背書,認為古《六經》是古代典籍,隻是戰國散亂經孔子校訂整理而已,周公是先聖,孔子是先師。孔子的貢獻在於“述而不作”,繼承並弘揚古學。
“在如何家族長存上,孔氏很聰明。”
任弘暗暗頷首,彆人給孔子貼金,孔家就匆匆將金揭下來一些,即便大漢天子尊儒尊孔,也不希望有一個跟自己平起平坐的“素王”吧。
他看了一眼劉詢方向,發現天子對孔卬的對答確實很有興趣,常是其議,遂料定:“今日後,古文尚書恐將列為官學之一。”
這對任弘來說是好事,因為左傳也算古文經,對孔子的敘述與孔家類似,都是將其當成人,而不是神,甚至還夾雜了一些孔子的黑料。
古文經是真是假,那是曆史學家、考古學家糾結的事,而對沒節操政治家來說……
“隻論利益!”
……
等尚書兩家辯論完已是下午,石渠閣首日會議最精彩的地方卻才剛剛開始,那便是四家詩的大混戰。
四家詩是各有傳承的,流傳最早的是魯詩。魯人申培,跟著荀子的學生浮丘伯學《詩》,漢文帝時候立為博士,此時魯詩的傳播也最廣,解經以平實著稱,如今傳到了韋玄成手裡。
和平實的魯詩相比,齊詩就是個妖豔賤貨了,解經雜以陰陽五行,荒誕附會,也不知那老實巴交的蕭望之是如何上了這條船的。
韓詩同是燕人韓嬰所傳,解經也很平實的,和魯詩差不多,而且韓詩喜歡說故事解經,倒是挺有意思,不過局限於燕趙之地。為了保住學派,本來已經退休的王吉重新回來加入辯論,也是拚了。
但就任弘所知,曆史上,未來這三家詩都會失傳,最終是他已開始扶持毛詩笑到了最後。
按照毛詩一派自己的敘述,他們的曆史也很悠久呢:說是孔子刪《詩》,然後傳給弟子卜商,卜商做了《毛詩序》,然後將《詩經》傳授給魯國人曾申,曾申後又傳授給魏國人李克,李克又傳回魯國人孟仲子,孟仲子傳授給根牟子,根牟子傳授給趙國人荀子。
荀子又將《詩經》傳給魯國人毛亨,毛亨作訓詁傳,然後傳給趙國人毛萇。當時人稱毛亨為大毛公,稱毛萇為小毛公。而小毛公又傳大貫公,大貫公傳給兒子,河間太傅貫長卿。
而因為貫長卿同時研習左傳,故毛詩的解詩風格,就事實言多與《左傳》相合,在典章製度方麵多與《周禮》相合,在訓詁方麵多與《爾雅》相合。
而毛詩也有很多優點,後世被詬病太注重政治教化,關關雎鳩居然往後妃之德上靠,詩經裡還有些露骨的**之詩,舒而脫脫兮什麼的,都非得強行解釋一番。
可這個弊端在大漢,卻是加分項,政治立場站得對,傳箋又平實簡要,便於傳習,在民間發展很久,沒有與基層脫節,故語言較為平易近人——隻要彆堅持用大篆傳播的話。
再加上任弘力捧,毛詩看上去馬上就要起飛了,現在就缺一個一炮打響的機會。
但很遺憾,解延年並無他老師貫長卿的本事,又遇上了三個……不,是四個難纏的對手。
除了王吉、韋玄成、蕭望之這三位隨便拎出來都能打的名儒提前串通在一起狙擊毛詩外,蕭望之身旁還有一位年輕人,引經據典,屢屢刁難解延年不能對答。
“那是誰人?”
任弘指著他問張敞,張敞又問了他人:”乃是東海郡承縣,名匡衡,字稚圭。“
“匡衡?”任弘微微一愣,心中暗道:“原來就是鑿壁偷光的匡衡啊!”
他知道那個典故,卻是忘了匡衡是這個時代的人,沒用心去找——隻可憐他到現在還沒找到那“劉向”。
任弘已經放棄了,覺得劉更生已經不錯,接下來,他打算開始讓人去滿天下找找另一個人了。
“陳湯也該嶄露頭角了罷?”
……
等任弘再回過神來時,發現解延年已經被匡衡這小子刁難得連連敗退,加上王吉、韋玄成、蕭望之三位博學大儒的圍毆,一時間左拙右支,敗下陣來。
“延年莫要氣餒,此非戰之過也。”任弘倒是無所謂,毛詩隻是附贈,是一匹下等馬,吸引了對方四匹上等馬已足矣。反正他沒太重視,輸了也沒事,毛詩走民間路線,隻要好好運營,未來照樣能吊打三家詩。
至此,石渠閣之會第一天宣告結束,而春秋三傳的大戲明天才開始。
光是從天子和百官諸儒對韓氏易傳的批判來看,公羊春秋是凶多吉少了。
這導致榖梁一派的蕭望之等人,都已經開始提前研究決賽的對手,將注意力放在如何對付劉更生上。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魏相與蕭望之等人徹夜琢磨:”汝等可知那任氏《左傳》虛實?“
“楊惲曾勸蓋寬饒學《左傳》,說起過此學要點。”
蕭望之仍在可惜蓋寬饒,但立刻打起精神道:“左傳一家,被任弘特彆點出,舉為全書要典的,便是一句話,一句出自《僖公二十五年》的話。”
“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