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朝會時,戶部尚書楊誌明在太子授意下,上奏清點國庫欠條賬目、追討國庫欠款。
在場官員無不色變,麵麵相覷。
可在國庫虧空的事實前,想著自己寫下的欠條,無人敢站出來反對。
“既如此,便由李梓你來督辦,趙鵬協助辦差。”宋翩躚下達旨意,“半旬之內,文武百官,不論品階,不論宮爵,都要還清國庫欠款。”
經係統改造過的清越男聲擲在地上,力道強硬:
“違者,由順天府追比,絕不姑息。”
下頭一陣騷亂。
被點了名的趙鵬狠狠嘶了聲——
賑災這好功勞自己沒摸著,反而得了這麼樁苦差事?
討債能是好討的?回頭把人都得罪完了,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萬萬不可啊太子!”李梓上前一步,振聲道,“自古刑不上大夫,怎可因清點賬目一事,捉拿朝廷命官。”
李梓心中同樣沉甸甸的,楚王一脈這些年可沒少跟國庫取銀子,真要還上,這些年置辦的產業都要賠進去了。
“太子不可一意孤行!”
“若是追討,也不必如此急迫,當緩緩圖之。”
事關自己,底下的官員們各各耍起了嘴皮子。
要麼是說宋翩躚要給大家麵子,怎麼著也不能把人押進衙門。要麼是慢慢操作,多給大家時間。
宋翩躚端坐高位,垂眸看著他們。
李梓見自己振臂一呼後,引起不少人積極響應,看來這項舉措勢必推展不開,心中放鬆不少。
他昂然道:“望太子三思。”
不想還錢的和還不上錢的,都跟著他齊聲道:
“太子三——”
“欠條都在這了,泗水災情,國祚綿延,哪個不需銀兩支撐?”一個粗獷的聲音打斷他們,毫不客氣。
宋翩躚側眸看去,是封家堂親,大理寺卿封宸逸。
封宸逸向宋翩躚拱手,以致敬意,轉而端起官威道:
“諸位是肱股之臣,更要身體力行為國分憂,鞠躬儘瘁死而後已,這才是為臣本道。”
他看向李梓,“右相乃聖上親命的輔政大臣,上有令自當聽從,為何百般推脫?”
李梓忙低下頭顱,緊繃著臉:“臣不敢,隻是……”
他心中暗恨,封家真是自家死對頭,什麼時候都要逮著機會咬一口。
他就不信了,封家家產厚不怕什麼,追隨封家的那些老兵痞家裡頭,少不了有爛賬的,看他們怎麼解決!
“右相不過說了些問題,倒也不必苛責。”
太子為自己說話了?李梓心中驚訝,差點抬頭看了眼上頭。
“是。”封宸逸咂咂嘴,拱手道。
宋翩躚雖駁了句封宸逸,言語卻不嚴厲,反而有幾分寬和。直到把目光放到李梓身上,才轉為嚴謹審視,聲音如沉沉鐘鳴,平和而肅穆:
“右相國之重臣,論能力,這堂上你是屈指可數的,因而本宮才將此事托付於你督辦,望你不要讓本宮失望才好。”
李梓心驚了驚,頭埋得更低,他知道這事推不了了,隻好應下:
“臣定不負所托。”
太子病愈後,不複往日溫和甚至拖泥帶水,手腕更為狠絕。
這才幾日,養心殿日日人來人往,各部事務條理有序。
今日警醒後,朝中風氣必將為之一肅。
好在,太子身邊還有個封家要防,如要製衡,讓封家楚王互相牽製,便暫時不能傾儘全力地收拾楚王一脈,否則……
李梓心中憂慮不減,隻盼楚王那處早日傳來密信,商議行動。
-
封宸逸下了朝後,去了京外東郊一處溫泉彆院中。
正是山花爛漫季節,春風拂麵,細柳依依,彆院青磚黛瓦,垂絲海棠含羞帶怯地開著。
一樹粉黛下,封月閒白衣玉立,麵如煦色韶光,如五月春陽,明媚中透著純澈。
輕風襲來,白衣如鳥羽紛飛,沒飛起多高就被腰間玉佩壓下,反倒是垂絲海棠被吹下幾縷輕粉花瓣。
封宸逸正沉浸在落花沾染美人襟的景色中,就見嫋嫋娉娉的美人反手現出手中匕首。
銀光驟現,海棠花瓣即刻碎成兩半,一屍兩命。
“……”
很好,還是那個不解風情、冷冷淡淡的堂妹。
封宸逸走過去,看了眼那把堂妹慣愛耍的匕首,道:
“你能出宮?”
他還以為堂妹嫁人後隻能跟她傳傳消息了,沒想到她還能出來。
“嗯。”封月閒勾唇,下頜微抬,聲音天然的冷,“太子寬允。”
“太子的確是好性子,就是有點軟,也怪不得你讓我朝上替他說話,否則今日就要被李梓帶人欺負了。”
說到這,封宸逸試探道:“可咱們這派係之中,也是有人打了欠條的。”
“今日我替太子說話,他們很不滿,我隻能說是你吩咐,他們這才暫且作罷,放我過來,等你表態呢。”
“我都知曉。”
封月閒漫不經心地伸出手指,拂落匕首上的殘痕,冷白肌膚,雪亮刀麵,一時分不清哪個更白。
“我今日出宮,便是為了此事,已讓人請他們來了。”
“有你這句話,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封月閒隻是一句話,封宸逸心霎時落定了,朗聲笑道。
遠處,一陣馬蹄踏踏,是幾位老將來了。
這些人都是跟著封月閒兩人父輩出兵打仗的,儘是叔父輩,看著他們長大的。
兩人一同到彆院門外相迎,眾人雖麵上微凝,到底給了小輩麵子,保持表麵和氣,一路到花廳用茶歇腳。
隻有個叫鐘烈的暴脾氣,噸噸噸喝完一碗茶,抹了抹嘴,耿直道:
“大侄女,我知道你說話好聽,幾句話就能把我們說得服服帖帖的。”
“可今天這事不一樣,你也知道,我膝下七八個,個個見你都要喚聲姐的,俸祿不夠才去借的銀子,除非將住的宅子賣了。”
“你直說吧,你走這步棋,讓我們這些老家夥怎麼辦?”
鐘烈說完,場上剛輕鬆點的氛圍又凝滯了起來。
心裡有點彎彎繞的喝茶掩飾下,跟鐘烈一樣耐不住的直性子,個個將目光停駐在封月閒身上。
在各方視線下,封月閒嫋娜身形半點不亂,雙眸剪水,落到鐘烈身上。
“鐘叔的難處我自是知道。”
“那你今日為何讓封小子如此行事?”另一人也耐不住了,插話道。
封月閒眸光掃過去,笑容依然,她不答反道:
“各位叔伯都是跟著我父親出生入死的,西北重地,外寇來犯,您們殺進殺出,是當世豪傑,也是我心中極為敬重的長輩。”
封月閒表情敬重,說到這,起身行了個蹲禮。
自小看著長大的小輩如此鄭重盛讚,眾人心裡舒服許多,連鐘烈的急躁氣兒都往下壓了壓。
“此事雖是太子提出,但實在是大勢所趨,國庫已無力支撐國事,查賬是必然。”
封月閒站直身子,氣度從容:“緊接著,或許便是整頓吏治——這批錢款還不上來便要進衙門,便是一個指向。”
鐘烈麵色泛白:“那我能怎麼辦——”
“鐘叔莫急。”封月閒轉為安撫,聲音雖冷感,在此刻卻顯得冷靜自持,讓人不由將她話聽進去,“我作為晚輩,怎能看陪我父親殺敵的叔父因錢財傷神。”
封月閒微微笑道:“我父親一生清廉,好在母親給我留下不少體己,今日正派上用場,解此時局麵。”
鐘烈愣了下,反應過來,急道:“這萬萬不可,我怎能用你的嫁妝銀子!”
封月閒拔高聲音,擲地有聲道:
“怎麼不可!”
“鐘叔您是我敬重的長輩,又確實有難處,即使您能忍一時顛沛流離,也要為嬸嬸和弟妹們想想呀。”
提到自己的家,鐘烈一陣愣神,嘴唇動了動,半晌說不出拒絕的話。
最後他目光堅毅下來,沉聲道:
“那我就慚愧受了你的情,日後,鐘某單憑差遣!”
封月閒娉婷而立,眸如點漆,聞言微微彎唇,道:
“鐘叔不必如此。”
廳內其他人仿佛看了場戲,才回過神來。
卻見封月閒立在廳中,環顧眾人,裙幅微動,道:
“但凡哪位叔伯捉襟見肘,我定當出力為叔伯消了這欠條,以表晚輩心意。”
廳內沉寂片刻,才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開。
“唉,不該怪你,倒是要多虧你提醒,否則不當回事,真要被捉進衙門、丟了老臉了。”
“我還有幾個鋪子,就是少點進項,也不能用老嫂子留給你的嫁妝錢,否則我都不敢再去將軍府見大哥了!”
“你放心,定不讓你難做。”
……
封宸逸在旁端著碗茶,直到茶涼了都沒喝上一口,看得歎為觀止。
封月閒的手腕,當真卓絕!
今日朝會太子剛提出清點欠款,她不給半分事態混亂起來的瞬間,即刻出宮解決此事。
開口先提情分,賣點情懷,緩和大家氣氛。接著提出這是大勢所趨,而非她所倡議,避無可避,隻能償還。
在眾人接受這個說法後,提出長輩若是真的還不出、自己拿嫁妝幫還欠款——
本來他們作為晚輩,對上長輩時難免處於劣勢。但這話一說,沒道理的就變成這些叔伯輩的了。
都是一群行伍長大的大老爺們,不像文人那邊,還有些吃女人嫁妝錢的軟骨頭。
讓小輩用嫁妝給你還錢養家,虧不虧心哪??
這下子,要不是像鐘烈這種真的沒錢還的,還有誰有臉讓封月閒掏錢?
誰家過得怎麼樣都看在彆人眼裡,誰又敢讓封月閒掏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