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此時是傍晚, 沉睡了一整天的喪屍已經陸陸續續開始蘇醒，重新遊蕩到大街上。
他們衣衫襤褸，軀體腐爛, 拖著腳步，喉嚨間時不時發出嘶叫，漫無目的地徘徊在街頭，在夕陽之下形成了一幅詭異的城市畫卷。
飛鳥從天空中滑翔而過，發出一聲鳴叫。
喪屍們被聲音吸引，條件反射地紛紛抬頭。
然後在這一瞬間停止了腳步。
像是時間忽然停止了流動，亦像是齊齊被關閉了開關。
它們睜著一雙雙發灰發紅的不似人的眼睛，瞳孔微微震顫, 若是仔細看就會發現, 它們的軀體也在微微抖動, 仿佛在做著什麼掙紮。
寂靜的一秒過後。
這些喪屍齊齊低下頭，沉默片刻, 又拖著腳步, 四散開去——隻是這一次，它們的眼睛中閃爍著某種驚人的光芒。
……
從基地中偷偷溜出來的兩支小隊走上了大街，走到了喪屍之中。
然而那些喪屍仿佛沒看見他們似的，一點反應都沒，與他們擦肩而過之後，便自顧自地往周邊各種建築中湧去，一雙雙眼睛亮得有些滲人。
——這些喪屍已經被原躍控製, 目標就是儘快找到那名神秘的精神係異能者。
城市中的喪屍多到無法計算，隻要能利用好這些喪屍，找到對方不成問題。
當然，儘管如此, 走在這麼多的喪屍中間還是令這些人有點頭皮發麻。
他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隊伍末尾兩個人小聲說話。
“要多久才能找到啊？”
“那個人應該不會離得很遠吧……”
又走了一會兒，領隊人忽然抬起手臂，示意對伍停下。
前方有一隻喪屍搖搖晃晃走過來，走到領隊麵前，看了他一眼，轉過身，搖搖晃晃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大家提起一口氣。
領隊低聲道：“跟上！”
*
B市某一幢爛尾樓二樓平台中。
一道人影靠在窗口邊，在夕陽光下閉著眼。
他的軀體同樣是腐爛的，與普通喪屍不同的是，他屈著一條腿，雙手環胸，行為舉止完完全全是一個有意識的人才會做出來的。
他在做一個夢。
夢中有繁華的城市，溫暖的家，每天在家中守候著的父母，還有在冬季會甜甜地為他圍上圍巾的女朋友。
他身旁有幾隻喪屍安安靜靜靠牆睡著。
忽然有一隻喪屍抖動了下，發出哼叫聲。
這聲音也驚動了他，讓他在睡夢中蹙起了眉。
因為美夢變成了噩夢。
一夜之間，病毒侵襲，無數人變成喪屍，圍攻，啃咬，撲殺，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發生。
幾天下來，繁華的城市便荒無人煙，取而代之的，是街頭的一隻隻行屍走肉。
他砍殺了變成喪屍後企圖攻擊他的父母，倉皇地帶著女朋友逃離那個城市，然而沒有出路，每個城市都是如此，所有幸存的人類都在驚恐地尋找著能夠營救他們逃離這場病毒洪災的諾亞方舟。
他和女朋友逃啊逃啊，每天擔驚受怕。
他發現自己身上出現了異能，然而精神係的攻擊異能幾乎毫無用處，他隻能用棍子，用刀，用上一切武器保護他們倆。
他還將刀塞進自己那脆弱又可憐的女友手中，用儘耐心地告訴她：“要勇敢，總會有我顧不到你的時候，你要學會保護自己。這把刀能殺喪屍……也能殺想要傷害你的人類。”
女友哭著搖頭，手一鬆，刀就落到了地上。
她撲進他的懷裡哽咽道：“阿勻，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他歎息，無奈地說，好吧，沒事，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
後來他們遇到了一個基地。
基地不大，裡頭隻有四十多個人，基地首領是一名青年。
那人長得帥氣清俊，笑容很溫暖。他說：“加入我們吧，以後就把這裡當做你們的家。”
看著那人的笑容，他鬆了口氣，他想他們終於可以停下腳步，休息一下了。
他真的很疲憊。
末世之後，危機重重的不僅是這病毒肆虐的環境，更有人心。
他一直緊繃著身體與神經，直到遇到這個基地，才終於能夠放空大腦……
儘管這個基地中的人也有著自己的小心思，但是沒關係，僅僅是小心思，可比算計人命要好應付多了。
更何況基地首領確實是一個很正義的人，即使接觸不多，他也很信任對方。
末世不知何時能結束，但若是能在這個基地與女友相伴一生，也算是不幸中的幸運了……
“天真。”
命運仿佛對他咧開了嘲諷的嘴角，口中吐露出了那極儘諷刺的兩個字眼。
——在那家小商鋪中，被忽然齊齊圍攻過來的喪屍撲倒在地上撕咬時，他茫然地注視著天花板。
一直以來的努力仿佛是個笑話，再怎麼拚儘全力地活下去，死亡其實始終虎視眈眈地潛伏在你的周身，等到你一不留神，就將你狠狠吞噬……
末世之中的人，沒有自由。
死亡甚至或許是一種解脫。
想明白的這一刻，他的眼眶酸澀，甚至連視野都瞬間模糊。
……
也是因此，當半個月後，於那家小商鋪之中再次蘇醒時，他的心中甚至有些失望。
他的軀體腐爛了，看起來與其他喪屍無異，然而他擁有意識，能夠操控自己的身體——他成為了一隻半喪屍。
他再次陷入了茫然。
所以，要回基地嗎？
他苦思冥想了一整天。
基地中的人對於半喪屍有多討厭，他一直以來都看在眼裡。
更彆提他那膽小的女友，一旦知道他變成了半喪屍，恐怕會直接崩潰吧。
他想啊，想啊，最終歎了口氣，想，算了。
何必回去招人嫌呢？
於是他也開始遊蕩。
他的樣貌恢複速度很慢，喪屍始終把他當做同類，不論他在大街上怎麼跑怎麼跳，甚至是蹦迪，喪屍都不會注意到他。
慢慢的，他甚至從中體會到了一絲樂趣，覺得這簡直是他末世來臨之後最快樂的日子。
“可笑啊。”
命運仿佛再次發出了諷刺的喟歎。
某一天，他意識到自己的異能早已發生了轉變。
從攻擊，變成了能夠滲入到喪屍的大腦中，攫取記憶，控製它們。
他好奇地窺探著一些喪屍的記憶——它們早就丟失了身為人類時的記憶，大腦中殘留下來的，隻有它們啃食人類的畫麵。
當然，除此之外，也有一些有趣的內容，比如會打架的喪屍小狗，因為身體腐爛透頂而一頭紮進水中後就沉了下去的喪屍小鴨子，掛在樹枝上還朝人類凶的喪屍貓。
他像是在看動畫，或是什麼黑色幽默電影片一樣，一路樂嗬地看下去——
直到回到那家小商鋪，攫取了那幾隻曾經攻擊過他的喪屍的記憶。
他從它們的大腦中聽到了一句命令。
恐慌的命令。
“——不要殺我，要殺就殺連勻啊！！”
他的笑容凝固在嘴邊。
他疑惑地歪歪腦袋，又仔細在那幾隻喪屍的大腦中探索一番。
他發現了它們的精神領域曾經被暴力闖入過的痕跡。
而那句命令，就是在暴力闖入後發出的。
那個聲音，來自於他當初“死前”，和他同處一室的那個人。
原躍。
他記得這個人的名字。
這個可憐的青年非常弱小，又不甘於弱小，因此總是祈求他們出任務時帶上他，以期自己能夠成長。
他心軟，於是把他這個青年帶上了。
然後他死了。
……他的大腦遲鈍地從一片空白中回過神來。
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的快樂消失了，他的自由消失了。
天際仿佛有烏雲伴隨著雷電滾滾壓來，壓得他透不過氣。
……
他瘋了一般地反複探究這幾隻喪屍的記憶，得到的答案卻始終一樣。
他憤怒地朝著基地狂奔而去，得到的卻是一座空城，和曾經龜縮在基地之中的那幾隻半喪屍的屍體。
不，還有一個人活著，奄奄一息。
那個半喪屍扯扯唇角，氣若遊絲：“許音也死了，在你出事之後一個禮拜就死了，原躍覺醒了很厲害的精神係異能，變成了這個基地的首領。然後……然後他們就把我們關起來了。”
“做實驗？嗬，要是能為疫苗研製儘一份力，讓我死我都無所謂，可是你在這個基地呆了這麼久，難道還不清楚嗎？我們這基地，哪來的研究人員？他們把我們關起來，隻是為了淩虐取興而已。”
“你要找原躍報仇嗎？他們是今天剛離開的，離開沒多久，我聽說他們打算去投靠B市基地……”
在那個半喪屍人生最後的片刻，他出神地望著上方，即使那裡看不到天空，隻有黑乎乎的天花板，和腐爛的牆紙。
那個半喪屍說：“連勻，你用不著哭，如今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是自由的，死了反而是解脫。”
然而憑什麼？
這一瞬間，他的心中忽然反駁了這句曾經也浮現在他腦海中的話。
他忽然明白了一切的怪異所在——
如果這份死亡是彆人強塞給他們的，那它又憑什麼成為解脫他們的存在？
不，那不是解脫，更不是自由。
那是一坨屎——
——是腐爛的淌著膿液的心臟！
夕陽之下，窗台邊，連勻猛地睜開眼，轉頭看向左邊——
剛悄悄走上這層樓的幾人被嚇了跳。
下一秒，連勻嗤笑道：“你們來了，結果還是沒把原躍帶來？”
*
基地小小的辦公室中，原躍突然悶哼一聲。
金倫原本扶手站在窗邊，辦公室裡無人說話。
聽到聲響，金倫轉過身眯眼問：“怎麼了？”
“沒、沒事，”原躍強自鎮定道，“隻是那邊衝突開始了，我在試圖控製已經被連勻操控的那些喪屍。”
金倫慢吞吞道：“可彆出錯了，不然不好辦啊。”
原躍始終閉著雙眼。
他心中驚疑不定，繃緊了身體，用儘了全力，汗水順著鬢角流淌下來。
爛尾樓二樓已經打成一團——
連勻醒來後，爛尾樓中的喪屍全部攻向兩支小隊，同時後頭原本對他們視而不見的喪屍也突然轉變了行動模式，飽含殺意地朝他們湧來。
“怎麼回事？原躍不是控製著後麵那些喪屍嗎？！”
兩支小隊一邊砍殺一邊喊道。
連勻還坐在窗邊，動也不動，冷笑道：“真以為他比我厲害了？”
他對B基地當初的第一輪攻擊是衝動，是憤怒之下的殺欲，而冷靜下來之後，前幾天的第二輪攻擊則是試探。
沒花多少力氣，差不多試探出了原躍的底就收了手。
想要把原躍拎出B基地其實很簡單，連勻無非是不想傷害或者影響到其他無辜的人，因此才一直按捺到現在。
然而人心啊……B基地的首領遇到這種類型的精神係異能者，有點舍不得放手了吧。
喪屍的攻擊在他的操控下越顯淩厲，而被派出的這兩支小隊雖有異能，然而比起許音和黎年欽還是差得太遠太遠，在喪屍如此強勢的攻擊之下根本抵擋不住，他們甚至一直被困在樓梯那裡，連上二樓平台都做不到！
領隊已經開始有不好的預感。
連勻緩緩道：“把原躍交出來，我就放了你們。”
領隊倉皇吼道：“我們首領不會願意放的！”
“那就很遺憾了，你們今天死在這裡吧。”連勻冷漠道。
就在這時，連勻突然晃了晃，撐住了牆，額頭上凸顯出了青筋。
一樓那些喪屍停止了攻擊，兩支小隊的人愣了愣，驚喜道：“原躍掌握主動權了！”
他們的士氣受到了鼓舞，登時一通砍殺上了二樓。
連勻的眼中閃爍著冷芒，下一秒，一樓那些喪屍再次湧了上來。
那兩支小隊的人也大驚失色——主動權再次被連勻要去了！
這兩人簡直是在鬥法，而且原躍似乎真的有點不敵連勻！
眼見危機重新出現，隊伍中有人已經腿軟了，出發時的氣勢全部消散——真正強大的精神係異能者，遠比他們想象中的要恐怖太多！
領隊咬了咬牙，回過身忽然把一直畏畏縮縮躲在他們身後的女人給抓了出來。
女人一陣尖叫，被抓著頭發拖曳到了最前麵，連勻的瞳孔猛地緊縮！
頓時，爛尾樓中的所有喪屍齊齊停止了行動。
一片悄然無聲。
見這一招有用，領隊狂跳的心臟總算舒緩了下來。
他喘著氣，勾起了唇角，道：“連勻，這人是誰還認識吧？”
女人半跪在地上，淌著淚，瑟瑟發抖道：“阿、阿勻。”
連勻站起身，冷冷看著那名領隊。
領隊道：“今天也算倒了黴，我們輕信原躍的話，以為他鬥得過你，還配合著他組織了這一場行動，真他娘見鬼。你看這樣行不行，你放我們一條生路，你女朋友就安全了，重新歸你。如果你殺了我們，那大家同歸於儘，你女朋友也彆想活。”
女人還在哭泣，驚恐地叫道：“阿勻，救我……”
連勻冷著臉，沒說話。
領隊咽了咽口水，怒道：“快給個準話！不說我就殺了她！”
話音落地，連勻深呼吸一口氣。
那兩支小隊身後的喪屍群，讓開了一條道。
領隊看了眼，又戒備道：“我怎麼確定等我把你女朋友給了你，你不會重新控製這些喪屍殺了我們。”
“那不然你們現在就死在這裡算了？”連勻漠然道。
領隊被噎了噎，和其他幾個人對視一眼之後，開始謹慎地後退。
連勻盯著自己的女友，一步，一步，跟上前。
直到退到樓梯中——隊伍裡其他人頭皮發麻一路逃了下去，隻剩領隊一人還在上頭，他呼吸急促地看了連勻一眼，道：“說話算話啊。”
語罷就重重一推，把女人推了出去，轉身就跑！
連勻接住了女人，久違的擁抱，久違的體溫。
他喃喃道：“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