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也不知聽懂了沒有,甚是親昵地拉著瑟瑟的手,又將畫珠引到跟前,道:“這是你畫珠妹妹,你們自小便長得像,長大了更是跟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似的,該多親近些。”
瑟瑟心道:是人像還是衣服像啊……雖彆扭,但麵上笑容未減,道:“這是自然。”
比起這絮絮叨叨的母親,畫珠則顯得矜持端莊了許多,朝著瑟瑟輕施了一禮,隻含笑看她,並不多言。
這一圈下來,瑟瑟當真是覺得心累,她總算明白何為一入宮門深似海了,這才剛開始,便有如此繁瑣的應酬,往後的日子隻怕要更加熱鬨。
她跟沈昭在皇後身側坐下,卻見嘉壽皇帝的臉色變得陰沉冷凜,目光緊盯著畫珠,收回來,那尖如利刃的目光又落在了瑟瑟的臉上。
瑟瑟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不敢再看皇帝,心裡卻又不明白,這是怎麼了?正百思難解時,掌間一熱,沈昭抓住了她的手。
他那平穩的聲音響在耳畔:“父皇,兒臣看了四叔呈上來的奏報,有些想法,想向父皇回稟。”
皇帝頷首,衝皇後道:“太樂署排了新歌舞,你領著她們去偏殿看吧,朕和阿昭說會兒話。”
皇後應下,起身鞠禮,眾女眷如是,禮罷跟著皇後退了出去。
大殿裡霎時冷寂下來,皇帝朝譚懷祐擺了擺手,他讓其餘內侍都退了出去,隻有他在旁伺候。
殿中鑿渠裡流水緩緩淌過,伴著這細微的流水聲,皇帝沉著臉問:“你覺得畫珠跟瑟瑟像嗎?”
沈昭麵色鎮定,道:“不像,她們怎麼能像?”
“是呀,她們不該像。”皇帝沉吟了片刻,略過不再提了,問:“朕讓你喂給她喝的東西呢?”
沈昭回:“喂了,父皇放心吧。”
皇帝的神色這才有所緩和,瞧著沈昭那張端平的臉,又道:“你心裡是怎麼想到?是不是覺得父皇過於狠心了?”
沈昭回:“大局為重,理應如此。”
皇帝滿意地點了點頭,陰惻惻的臉上終於浮現出細微的笑意,很是欣慰道:“你能有這樣的領悟,朕才能放心把江山交到你手裡。”
他說完這話,將手搭在膝上歇了一陣兒,又道:“你四叔的事不必多費心了,先這樣放著吧,總得找個合適的時機,把他和老大一起赦了——阿昭,不要把事情想簡單了,這個時候動他們,對你沒有好處。建章營就算朕不收回來,也落不到你的手裡,你姑姑遠比你想得厲害多了,你現在還爭不過她。”
皇帝又將話音一轉:“不過,老大這些年也太不像話了些,你收拾他一頓,長長太子的威風也是應該,殺雞儆猴,讓朝中那些東張西望的牆頭草也都安分些。”
沈昭點頭:“兒臣也是這樣想,本來就是想請父皇赦免四叔,他所上奏折措辭甚是卑微誠懇,大約也是不想和兒臣翻臉的。”
皇帝道:“不急,等一等,你姑姑那邊不會沒有動靜的,讓他們鬥,等到蘭陵快把你四叔鬥倒了,朕再出來替你做這個惡人。你剛娶了人家的女兒,總得跟嶽母一條心的。還有,三朝回門,你要陪瑟瑟一起回去,一定要給足蘭陵臉麵,懂嗎?”
沈昭點頭:“兒臣明白。”
說了這一通,皇帝顯出些疲累之色,微微向後仰了身子,道:“你去找瑟瑟吧,新婚夫妻,總得膩歪些日子……”
沈昭依言起身,向父揖禮,緩慢退出了正殿。
待他走後,皇帝嘶聲咳嗽了許久,譚懷祐忙取來金丹用溫水化了給皇帝服下,輕撫著他的胸前,給他順了順氣,好容易將咳嗽壓下。
皇帝默了片刻,問:“你覺得太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譚懷祐道:“舉朝皆知,太子殿下端莊持重,溫和仁孝。”
皇帝哼了一聲:“朕沒讓你說舉朝皆知的,朕就問你怎麼看。你說說,你能不能把他看透了,能不能看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
譚懷祐道:“呦,這奴才可看不透。”
皇帝凝著殿門,目光幽邃:“你這老狐狸看不透,朕也看不透,他小小年紀,心裡盛了這麼多事,能做到這份兒上,真是不知要比朕當年強了多少倍啊——”他突然停下,轉眸正視譚懷祐,問:“你瞧著,他不像是個情種吧?”
譚懷祐結舌:“情種?”
“就是把女人看得比江山皇位重,要是有了衝突,寧願要女人,舍了其他。”
譚懷祐不甚確定地搖頭:“不像……”
皇帝摸著禦座扶手上繁複的縷雕蟠螭龍紋,道:“可是,這麼多年,他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過去瑟瑟驕縱不懂事,為了這樁婚事給了他很多委屈受,他也都受下了,半句怨言都沒有,做到這種程度,僅是為了蘭陵的扶持?”
譚懷祐道:“應當就是吧。這恰說明,在殿下的心中,美色無法同儲位相提並論。”
皇帝默了片刻,幽然歎道:“但願如此……”
沈昭出了正殿,便聽東配殿飄來些絲竹聲,魏如海守在簷下,見沈昭出來,忙將他引向東殿。
太樂署新排了《淇奧》,舞姬都是清一水的南楚女子,各個婀娜柔媚,姿容絕佳。歌舞再好,不過大同小異,都是看膩了的,沒多會兒元祐便坐不住了,非說這殿中好歌好舞,但缺了幾分顏色點綴,她來時見後院蜀葵開得正好,非要拉瑟瑟去摘幾支來。
蕭妃正訓斥了她幾句,皇後出來打圓場:“她們這年紀,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且隨她們去吧,都是自家人,不挑理。”
清河一見這架勢,忙道:“畫珠也去吧。”
畫珠坐得四平八穩,搖了搖團扇,道:“外麵日頭烈,女兒怕曬黑了。”
話音剛落,便聽元祐道:“旁的不說,畫珠姐姐這身衣裳裁得好,是得仔細些穿,省得出去弄臟了。”
她與畫珠自小便不對付,今兒更是看不慣她的做派。誰都知道新婦必然穿紅,而父皇龍體抱恙,太子妃十有八|九不會穿鮮豔的正紅色,連皇後都隻穿了件藕色褘衣,便是都有的默契,不能搶了新婦風頭,偏她崔畫珠厲害,知道穿繡紅色。
瑟瑟聽出這話裡的刺。她心裡早就隱有不快,倒不是為誰搶了誰的風頭,隻是對清河這母女倆的小心眼不快。元祐替她把話說出來了,她感動,但卻又擔心。
眼見清河放下了茶甌,又不知要說什麼不中聽的話,瑟瑟忙搶先一步道:“你的衣裳也好看,隻是素淨了些,年輕姑娘家就該穿得鮮豔些……”
說罷,不等清河公主張口,忙把元祐拉了出去。
沈昭進殿時,正與瑟瑟錯開,他掃了一眼配殿,不見瑟瑟身影,眉宇微蹙,皇後道她跟元祐出去玩去了,他才放下心,坐在皇後身邊觀歌舞。
這歌舞其實觀得很沒滋味,他擔心父皇看出什麼,疑心越重,會如他一般去查當年的驪山舊事,去查瑟瑟的身世,正憂慮難解之際,嗅到了一股濃香,見崔畫珠端著茶壺往他甌裡添茶,邊添邊嬌聲道:“表哥,這茶涼了。”
沈昭隨口道:“這等活計怎能讓你來做,快回去吧,有下人呢。”
魏如海忙上前來要將茶壺接過,誰知崔畫珠微微偏身避開,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我們都是表兄妹,何須這麼客套,難道我連為表哥添茶的資格都沒有嗎?”
她細語綿綿,媚眼如鉤,嬌嬌怯怯地看向沈昭。
沈昭總算看明白了。
哦,打扮成這樣,原來是有心思在裡麵。彆說,這麼近前一看,倒真是跟瑟瑟有三分像,平常看不大出來,加之兩人也沒什麼來往,不常往一處湊,便沒人注意。可一旦衣衫妝容相似地站在一塊兒,這三分相像便立即凸顯出來。
沈昭麵上笑得溫和,心裡轉過無數道心思。她既有這樣的貪心,日後定少不得往宮裡跑,若是經常出現在父皇麵前,日子久了,不定生出什麼事端。父皇為了朝局,能狠心讓瑟瑟生不出孩子,若是被他知道了瑟瑟的身世,還不得把她生吞活剝了。
得把這個崔畫珠弄走,最好遠離京城。
太子殿下的壞心思上來,麵容便越發溫和可親,跟隻披著羊皮的狼,溫潤一笑:“孤不過隨口一說,若是話中有失,那便向妹妹賠個不是,可千萬彆往心裡去。”
畫珠一聽,自是心花怒放,但麵上仍維持著內斂的嬌羞,眸中秋水蕩漾,柔媚地看向沈昭。
那邊瑟瑟跟元祐摘回了蜀葵,從內廊進來,正看見這兩人聚在一處,一個風情萬種,一個欲擒故縱,好像看對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