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低下頭看鈺康, 鈺康恰也在看他,琉璃珠兒般幽黑瑩亮的瞳眸,懵懂地在懷中仰看著他, 對視了片刻,眉眼倏然彎起,朝他甜甜一笑。
白皙柔嫩的小臉上綻開了花一般的笑, 梨渦淺淺, 似要把人的心都融化了。
沈昭突然一點脾氣都沒有了。
他將孩子放回搖簍裡,甚是寬宏大量地朝瑟瑟擺了擺手:“算了,看在你給我生了個孩子的份上,我不與你生氣了,你記住, 以後注意……啊!”
瑟瑟踮腳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拖得離鈺康的搖簍遠一點, 才冷凜凜道:“你倒原諒得快, 你什麼時候臉皮這麼厚了?”
沈昭被她揪得身子歪斜, 一邊袍袖全曳在地上, 什麼天子威儀,帝王尊嚴……統統蕩然無存。
瑟瑟鬆開他, 彎身從地上撿起剛剛被她扔了的籍簿, 拿到沈昭跟前,麵無表情道:“剩下的還有哪些是你的人,給我勾出來。”
沈昭摸著自己被揪得滾燙生疼的耳朵,盯著籍簿看了一陣兒,不忿道:“你想要怎麼樣嘛, 她們沒有做錯什麼, 我也沒做錯什麼, 都是為了你好,這宮裡藏著多少凶險,我不過是想好好保護你……”
“事情的重點根本不是這個,而是就算你為了我好,我是不是應該知情?就算你是為了我好,你不能事事都把我蒙在鼓裡。你希望我對你毫無隱瞞,沒有秘密,那你是不是應該也這樣對我,若是最起碼的真誠都沒有,那我們以後該如何相處?難道誰聰明些,誰心眼多些,就可以把另一個人玩弄於鼓掌之間嗎?”
一席話字字句句皆落地有聲,把向來伶牙俐齒的皇帝陛下竟說愣了,他低眉垂眸良久,抬眼看了看瑟瑟,一句話沒說,默默抬起筆開始勾畫籍簿上的人名。
這一畫不打緊,一張紙箋上竟有大半都是沈昭安插進來的人,濃墨疏疏密密,占了大半壁江山,瞧上去壯觀極了。
瑟瑟看罷,沒忍住,又踢了沈昭一腳。
不過她雖然姿態高高,對被監視一事甚為抵觸,倒沒有真的把沈昭安插進來的這些宮人都攆出去。
沈昭那混蛋雖然心腸黑,但說話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一來,她們來路正,足夠忠心;二來,又都得力。鈺康剛剛出生,又被立儲,朝野內外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留她們在身邊,終歸可靠些。
葉落秋儘,長安內外飄起了雪,宮闕樓閣在皎然大雪中淡淡浮起一個輪廓,舉目望去,素寡一片,唯有簷下紅梅夭豔濃麗。
自鈺康出生,沈昭在下朝後就種在了尚陽殿,南北往來的奏折直接從鳳閣送到後宮,沈昭更理直氣壯地占了瑟瑟的書案和席榻,一邊奮筆疾書批著奏折,一邊不時抬頭看一看瑟瑟。
瑟瑟留心著奏疏,發現除了邊關的軍報,便是來自雍州的奏折最多。
起初沈昭都是極輕鬆又欣慰,總在瑟瑟跟前誇讚鐘毓多麼得力,多麼不畏強權,敢替百姓伸張正義,將賑災錢糧運用得如何恰當,甚至還派了官員前去褒獎。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瑟瑟注意到,每當沈昭翻開來自雍州的奏折,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額間的紋絡越皺越深,好像鐫著萬千憂慮與愁緒,總也舒展不開。
瑟瑟憂心朝政,剛擔心在雍州一同賑災的溫玄寧,便趁著給沈昭遞茶,隨口問了句:“雍州還好吧。”
“好。”沈昭的聲音甚是飄忽,目光微微泛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瑟瑟愈加焦急,又問:“那既然好,你看見奏折為何會是這副表情?”
沈昭默了一會兒,道:“鐘毓向我請旨,要處置雍州的地方官和前頭那些中飽私囊的賑災官員。”
“這不是挺好的……”隨口而出的話尚未落地,瑟瑟猛地反應過來其中的厲害。
她凝思想了想,搖頭:“不行,這樣不行。地頭蛇難應付,而先前的那些賑災官員都是我母親的人,更難應付。雍州亂了這麼長時間,匪患不絕,很難說跟地方官衙有沒有勾結。就算有小襄率兵防守,可如果把他們逼急了,很難說會不會狗急跳牆。”
瑟瑟越想越不妙:“那些官員自持有我母親撐腰,連賑災錢糧都敢克扣,還有什麼是他們不敢做的。”
沈昭將手邊這份奏折合上,扔到書案中間,道:“這已經是第四封請求我處置雍州貪官的奏折了,我前邊駁回了三封,可鐘毓態度堅決,隻以為我是因為證據不夠才遲遲不下旨。因而,他加大了暗查搜尋雍州官吏貪瀆的力度,送到我這裡的奏折,羅列的證據也一封比一封更多。”
他這麼一說,瑟瑟也跟著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