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番外:前塵1(1 / 2)

媚君 桑狸 7448 字 5個月前

殿宇幽深, 垂著繡帷,燃著燈燭,如同一個華美的墳墓, 靜得隻剩下更漏裡流沙陷落的聲音。

塵光總是一點點流逝, 如此乏味。

自從親自將瑟瑟送入陵寢,沈昭就覺得好像把魂遺落在了那裡,隻是帶著個軀殼回來, 空空落落的。

超度的法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他看上去很是正常,好像早就已經節哀。會坐在一邊聽這些和尚念經, 目光空洞,思緒飄飛, 不知飛到那裡去了。

人都說若是被傷心衝昏了頭腦,整個人都會變得渾渾噩噩, 可他偏無比清醒,那些和瑟瑟一起度過的歲月, 開心的, 痛苦的, 在眼前一遍又一遍晃過,白天黑夜,永無停歇。

他已記不清有多久沒睡過一個好覺了,夜裡躺在床上, 睜眼看著那圖繪穹頂,常常一看就是一宿, 第二日還能照常上朝、聽政。

朝臣們越來越乖覺, 大體是看他臉色實在難看, 沒有敢拂逆其意的, 他說一句話,回應他的隻有“萬歲”、“英明”,那群人低眉順眼的,好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

魏如海偷覷著沈昭的臉色,悄悄往香鼎裡撒了把安神香,正想壯著膽子上前勸他歇息,內侍進來稟,說鳳閣侍中鐘毓求見。

鐘毓如今也是能獨當一麵的朝中重臣了,來麵聖身後還跟了個新科剛晉上來的小朝官,抱著一摞奏折,滿臉稚嫩和膽怯,低著頭,看都不敢看沈昭一眼。

“鎮南將軍剿滅了淮州匪患,活捉了幾個主事的,審過,應該是從前南楚武安侯府的客卿,他們一心想為徐長林和徐瀟報仇,在南郡多方奔走,糾結南楚餘孽,意圖反叛大秦。”

沈昭被安神香熏得昏沉,耷著眼皮,打了個哈欠,懶懶地問:“在淮州,搶奪瑟瑟的藥,伏擊小襄的是不是這些人?”

鐘毓沒答話。

沈昭了然,慢悠悠道:“那就是他們了。”

他的語調輕緩,若涓涓細流淌過河潭,聽上去既和善又悅耳。但鐘毓實在太了解他了,當即便有不好預感,忙上前一步稟道:“南郡戰亂頻起,楚國舊民中反叛者甚多。臣以為,當前安撫優待為上策,秦楚交戰多年,彼此仇恨,大秦朝臣對楚民盤剝壓迫甚重,積怨日久,民不聊生,這才……”

“所以他們就來搶瑟瑟的藥。”沈昭的一雙眸子澄澈如雪,無辜且困惑地看向鐘毓:“瑟瑟殺他們了嗎?瑟瑟害他們了嗎?”

鐘毓靜默片刻,沉聲道:“他們隻知道自己搶的是大秦皇後的藥。”

大秦皇後。

沈昭低聲笑開,笑聲回蕩在宣闊的大殿之上,顯得無比詭異森涼。

他曾立誌要予瑟瑟這世間最頂級的尊榮富貴,要讓她活在雲端,被天下女子欽羨,可到頭來,他熬儘心血捧出來的‘大秦皇後’這四個字,反倒成了她的催命符。

這人間總是如此荒謬可笑。

沈昭換了個舒服的坐姿,玄錦縷金的厚重袖氅垂下去,無聲的落在地上。

鐘毓又諄諄勸了他一大通,所言無外乎“懷柔之策”,“仁心”,沈昭一直等著他說完了,才漫然問:“你通大秦刑律吧?”

鐘毓不知其意,一時愣住,而後輕道了聲“通”。

沈昭端起手邊的茶甌,舉在半空,仔細欣賞著上麵的青釉竹葉紋,悠閒道:“聚眾謀反,戧害大秦皇後,單這兩條,該如何論處?”

鐘毓不說話了。

沈昭接著道:“他們不是戀故國嗎?那就不必押赴上京了,就地論處,頭顱掛到城門上,一定要掛得高高的,得讓所有的楚民都能看見。”

說罷,沈昭瞥了一眼垂頭喪氣的鐘毓,又問:“你說……他們有沒有娶妻?他們的妻還活著嗎?”

嚇得鐘毓慌忙跪倒:“陛下,婦孺無辜,求您寬赦。”

沈昭冰冰涼涼地看著他。

鐘毓自覺千百人的性命正懸在天子一念之間,強迫自己靜下心,慢慢地分析給沈昭聽:“南郡之所以叛亂不斷,固然是因為有楚國舊臣在暗中煽動,可若是國泰民安,百姓衣能蔽體,食能果腹,能好好活著,誰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去造反?如今南郡的情形就如同人間煉獄,秦民與楚民相互憎惡,那些無良官員趁機欺壓楚民,設置苛捐雜稅,甚至逼良為娼,強征壯丁,家破人亡的悲劇天天都在上演。若是不論緣由,鐵血鎮壓隻會令矛盾激化,此時更需要天子的仁心,需要陛下去保護您的子民。”

殿中安靜了良久,鐘毓忍不住抬頭去看沈昭的神色,他宛如玉雕,微微向後仰靠在龍椅上,姿容俊美得惑目驚心,卻半分溫度都沒有。

冰冷,又顯得很脆弱,仿佛一折就會斷裂。

鐘毓立即為這想法而感到荒謬,他是天子,手握重權,乾綱獨斷,掌天下人生殺,他怎麼會脆弱?

“原來是這樣,難怪南郡的叛亂總壓不下去,看來是朕疏忽了。”

沈昭看向鐘毓:“你親自走一趟吧,禍首一定要斬,至於旁人,你從權處置吧。朕賜你禦劍,予你先斬後奏之權,貪官汙吏儘皆殺得。”

鐘毓忙謝恩,可當抬起頭看見沈昭那副倦懶的模樣,又在心裡嘀咕,陛下是真被他說服了,還是嫌他太聒噪,想擬個名目把他支出長安……

從前陛下勤政時,這宣室殿從早到晚晉謁的朝臣不斷,而今天,他都在這裡這麼長時間了,一個請求麵聖的同僚都沒有,大殿前雲階明淨,守衛森嚴,四處都空空蕩蕩,一點人氣兒都沒有。

他呆愣地站著,忽聽禦座上飄下來寡涼閒散的嗓音。

“鐘卿,你到了南郡之後要多殺幾個人,等你殺的人足夠多了,你就知道,人命、生死不過如此,犯不上為這些事一天天的來煩朕。”說罷,沈昭朝魏如海招了招手,魏如海從置物架取來了他的佩劍。

沈昭撥開劍,雪亮劍刃浮雕著蓮花紋,能清晰映出人的麵容,果然,照出來的樣子很醜,他一眼都不願意多看。

將劍摁回劍鞘,越過龍案扔到鐘毓身前,劍鞘以青銅鑄就,劍身是精鐵,本就十分沉重,‘哐當’一聲砸在鐘毓麵前,震耳驚神,連鋪滿石磚的地都似乎跟著震了一下。

鐘毓倒是麵若尋常,他身後跟著的小吏卻駭了一跳,渾身哆嗦,雙腿發軟,懷裡抱著的奏折被抖落了一地。

魏如海膽戰心驚地偷覷了眼沈昭的神色,默默為這可憐小吏捏了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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