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非衝進扶耳的院子時,枝兮正摘了滿籃的花瓣,準備與扶耳一起做胭脂。
兩人有說有笑,扶耳碾了嫣紅的花汁,往她唇邊一點。
忽地屋外簌簌一陣風似的,有人闖進來。
扶耳很是不悅,回頭望見來人,當即一嚇,下意識將枝兮擋在身後,一邊行禮一邊暗自朝後招手,示意枝兮往裡屋去。
可惜殷非早已瞧見她。
“站住!”
枝兮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盈盈一彎腰:“王上。”
他數月未見她,猛然這麼一瞧,竟覺得恍若隔世。眼神一沾上她的臉龐,便再也移不開。
他好不容易壓住自己,才沒有隨本能衝上前抱她。
她怏怏在那站著,低垂小腦袋,似乎不太願意瞧見他。殷非心裡堵得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卻並不和她搭話。
他要是先開口了,倒顯得他有多稀罕她似的。
殷非轉而問旁邊的扶耳:“你讓她在你的院子裡做什麼?”剛問完,他便望見桌上擺著的花瓣與胭脂,再往回看,她那張薄薄的櫻唇上也有鮮紅花汁。
殷非心裡瞬間有了猜想,隻是不敢肯定,瞪大眼憤怒地剜向扶耳。
扶耳不慌不忙地說:“枝兮姑娘想要做胭脂,微臣閒來無事,便想著替姑娘打打下手。”
殷非並不上當:“做胭脂去哪裡不能做,非要在你的院子裡,和你一起做?”
分明有貓膩!
不等扶耳再次開口,後麵一直站著沒說話的枝兮幽幽開口說:“王上有所不知,如今身為庶人的我,已是扶耳公子的貼身侍女,我自然要在公子院裡待著。”
殷非愣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你做他的貼身侍女?”
她不躲不閃,大大方方地往前,將桌上的點心雙手奉上遞給殷非:“王上駕臨燕府,就讓奴婢代公子伺候。”
殷非氣得渾身顫抖,大手一揮,滿地皆是掉落的點心與盤瓷碎片。
“混賬!”
侍衛隊見國君暴怒,立刻抽出刀劍。
枝兮橫眉立目,沒了好脾氣,一腳踩癟滾到鞋邊的點心團子,“王上好大的架子,一來就喊打喊殺,俗話說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難不成王上真要對我趕儘殺絕嗎?”
殷非衝後麵的侍衛隊吼:“滾,都滾到外麵去!”
扶耳趁亂去拉枝兮的衣袖,試圖找個借口讓她暫避風頭,這一細微動作被殷非看在眼裡,他立刻咆哮如雷:“不準碰她!”
枝兮:“你凶什麼凶!”
殷非氣得呼不過氣來,“除了這個女人,你們都給我滾到外麵去!”
扶耳擔憂地看了看枝兮,枝兮衝他微微一笑,揮手示意讓他彆擔心。
殷非下意識就要拔劍,伸手摸到腰間才發現,今日沒有佩劍。
為了今日來探她,他特意換了一身嶄新的行頭,溫文儒雅,沒有半點平時凶暴的樣子。
所有人都退到屋外,門帶上的一瞬間,殷非立馬往前撲過去。
枝兮躲得快。
兩人圍著花梨月牙桌打轉,他顫著手指她:“你給孤過來。”
她呸一聲,“就不過去。”
他索性用蠻力掀了桌子,她拔腿就往裡麵跑,隨手撿起花瓶硯台往身後砸。
他更是惱火,最後將她逼到牆角,她退無可退,隻得被他環在懷裡。
殷非咬牙切齒:“你跑啊,怎麼不跑了?”
她跺腳,“你放開我,我立刻就跑。”
殷非眼珠子瞪得老大,“孤憑什麼放開你!”
她不甘示弱瞪回去:“你憑什麼不放我!”
“因為孤是國君!”
她沒了話,抿抿朱唇,語氣弱了下去:“哦。”
殷非見她總算不再囂張,瞬間順氣,仔細一想,不對,他不是為了跟她辯這個事。回過神的殷非將話拉回正題:“放著宮裡好好的桃夭夫人不做,偏要跑來做彆人的侍女,你說你是不是下賤?”
話音剛落,空氣裡響起啪的一聲。
殷非震驚不已,他緩緩捂上左邊臉,“你……你敢打孤?”
她眼中含淚,傷心至極地望著他,嘴上恨恨道:“我打你怎麼了,我打的就是你,你殺我啊,反正你不就這點能耐嗎?”
殷非惱怒至極,他應該當場以辱君的罪名杖斃她,至少也得賞她幾巴掌,可當他一觸及她血色儘褪的淚臉,所有羞憤的情緒瞬時消失。
他甚至沒有責罵她。
“哭什麼,閉嘴。”
她微愣數秒,繼而哇哇大哭。
殷非慌了神,他伸手替她揩淚,被她哭得渾身不自在,連帶著剛才那一巴掌的痛楚都被掩住,隻想讓她彆再掉淚。
可她還是哭個不停。
殷非急得抱住她,“不準哭,孤不準你哭,聽到沒有?”
她一邊捶他一邊哭喊:“我就要哭,你不讓我做的事,我就偏要做。反正都是要被賜死的人了,不趁現在多哭幾下,難道還等到下地府去閻王爺跟前哭嗎?”
殷非撫上她的青絲,“誰說要賜死你了?胡說。”
她顫抖地哭著,撅嘴嘟嚷:“你氣急敗壞地衝進燕府,不就是為了賜死我嗎?”
殷非隻好捧住她的臉,一字一句道:“你聽清楚,孤不是來賜死你的。”
她淚眼汪汪,“那你來燕府乾什麼?”
殷非語噎,口是心非:“體恤下臣。”
她不再哭泣,自己擦眼淚,他靜靜地望著她,伸手替她將碎發挽到耳後去。
許久沒見她,她都瘦了。
肯定是想他想的。
枝兮輕聲低喃:“痛嗎?”
他沒聽清楚,“什麼?”
她語氣拘謹,沒了剛才的肆意,透出幾分溫柔,“我問你臉痛不痛?”
是指剛才她氣急了打他一巴掌的事。
他剛想說不痛,話到嘴邊,改口道:“痛。”
她抬眸望他,伸手撫上他的左臉,還沒碰到,便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他說:“你替孤揉揉興許就不痛了。”
枝兮輕柔動作,踮起腳吹吹,小心翼翼地問:“我打了你,你會治我罪嗎?”
他專注地盯著她,“你彆告訴彆人,保住孤的麵子,孤就不治你的罪。”
她笑出聲,“嗯。”
兩人對望片刻,殷非忽地抬手揩去她唇上的花汁,“在燕家過得好不好?”
他希望她說不好,這樣他就可以用施恩的名義,重新帶她回宮。
可她偏偏聽不懂他話裡的意思,“我在這裡過得很好。”
殷非身形一頓。
他不甘心地又問一遍:“真的好嗎?”
“真的很好。”
他想起剛才入屋時見到的場景,她與燕遇靠得那樣近,不知在說些什麼,笑得甚是開心。
他本以為他將她貶為庶人,逼她入絕境,她嘗到苦頭了,就會哭著回來求饒。
沒想到,她根本不缺他的庇護。
殷非沒了辦法,隻好主動服軟:“要不要跟孤回去?”
她拒絕:“不要。”
殷非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再說一遍?”
枝兮垂眸,長睫如扇,微微一顫,聲音又輕又淺:“我想繼續在燕府待著。”
“為什麼?”
她躲開他的目光,“沒有為什麼。”
時間仿佛凝固。
殷非呆呆地站著,頭一回嘗到心如刀割是怎樣的滋味。
她不願意跟他回去。
這其中的原因,他根本不敢細想。怕往下想,他自己會發瘋。
他做了一段時間的好人,不想這麼快就回到以前那個樣子,至少在她麵前,他得堅持住。
“你放心,我不殺人。”離開的時候,殷非冷冷拋下一句話,頭也不回,轉身就走。
……
一連數月,國君都未曾上朝。
宮裡傳來消息,說國君終日待在寢殿,閉門不出,悶了許久,頹廢陰鬱,一邁出宮殿,就說要立馬北上征戰,瘋了一樣。
扶耳將消息告訴她,試探地問:“那日你與王上說了什麼?”
枝兮如實以告:“我說要一直待在燕府,再也不回去了。”
扶耳鬆口氣,上前擁住她,“過些日子,等風頭過去,我就對外宣稱你染病而亡,給你安個假身份,我們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他怕她覺得委屈,卻還是覺得應該誠懇以待:“剛開始你隻能待在院子裡,哪都不能去,等過上幾年,我大事已成,你想去哪就去哪,好不好?”
她點點頭,“好。”
他心裡不放心,又說:“枝兮,我恨不得立刻就能與你拜堂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