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2 / 2)

你被開除了! 葉斐然 10348 字 3個月前

季臨本來有點餓,然而想到自己剛才看到的那一坨“烤雞”,他覺得受到的視覺和心理創傷,讓他如今連一口飯也吃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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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端端遭遇如此意外翻車,心裡七上八下,也是食欲不佳。

明明想給對方留個好印象,沒想到出師未捷身先死,不過白端端並不是容易泄氣的人,這一次,她被徹底激起了好勝心,如今對麵的男人,在她的心裡,已經和她的案子並駕齊驅,都變成了必須攻克的堡壘。她打的案子必須贏,她追的男人也必須追到手!至於怎麼追,那就……慢慢從長計議吧!

好在忙碌的周一一下子分散了白端端的注意力,按照計劃,她代表徐誌新一起去進行了勞動仲裁,金光電子並沒有請外聘律師,僅是公司法務總監陳明華帶著人事總監閆欣和其餘人事部的幾個人出了庭。雖然他們顯然也經過了精心的準備,然而很可惜,遇到的人是白端端。

“員工手冊,我的當事人從未書麵簽署過,並不能證明他書麵同意了病假必須去指定醫院開具的企業規章;同時,去指定醫院開具病假單的強製性規定本來就不合理……”

幾乎是他們每一個攻擊點,白端端事先都已經想到對策了,對她而言,這幾乎是一場有準備的仗。

徐誌新也十分配合,他回去後補開出了不連號的病假單,如今這些證據擺出來,形成了十分完備的證據鏈,不論他從3月開始斷斷續續因各種病請假是否合常理,至少在法律上,他沒有過錯,不應當被認定為騙病假,因為案情並不複雜,事實又很清晰,因此仲裁結束後,和白端端相熟的仲裁員就私下告知了她結果。

雖然仲裁裁決的文書要過幾天後寄達,仲裁員也強調以最終文書為準,但如白端端所料,徐誌新的病假被認定為合法,因此金光電子與徐誌新在勞動合同期限沒有屆滿前單方麵解除勞動合同,屬於違法解除,需要給予雙倍的經濟補償作為賠償金,而經濟補償的支付標準,是每在該單位工作滿一年,就需支付一個月工資,徐誌新在金光電子工作沒滿半年,所以金光電子需支付半個月的工資作為經濟補償,而因是違法解除,這個經濟補償需要雙倍,最終金光電子需要向徐誌新支付一個月工資作為賠償金。

雖然是技術工種,但是徐誌新的月工資並不低,算下來,金光電子需要向他支付2萬的賠償金。

徐誌新自然對此激動萬分,握著白端端的手一個勁地感謝:“謝謝你白律師!為我爭取到了賠償金,我真的……真的特彆需要這筆錢。”一個一米八的男人,說到這裡,竟然眼眶也微微變紅了,“家裡現在特彆困難,有了這筆補償金,我能撐過這一陣,等腿好了,就去找新的工作。”

除了這筆補償金,白端端知道,徐誌新更看重的,是能毫無顧忌地去找新工作。每個行業都有各自的圈子,消息流通非常快,一旦徐誌新被判定是騙病假,這類口碑有問題的員工,行業內幾乎是沒有彆家願意接盤的,一旦這個案子他敗訴,失去的就不僅僅是賠償金這麼簡單了。

他是真的感謝白端端,然而金光電子的法務陳明華卻是真的憤怒。

“《勞動法》根本不保護我們企業,完全偏頗這些心術不正的員工!”金光電子的人事總監閆欣更是無法接受,“做人事工作太難了,明明是員工的錯,明明是員工惡意騙取病假,讓企業白花錢養著,結果最後我們還敗訴!為什麼企業的負擔越來越大,就因為這些員工總是鑽著法律的空子薅企業的羊毛,現在醫院裡隻要認識人,開個病假單又不難,就因為能開到病假單,我們企業就要給你買單。”

她盯向徐誌新:“徐誌新,你自己心裡清楚,你這病假單是真的還是假的,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招了你進來,你說你家裡困難,我幫你爭取了最高的薪酬還有公司補貼,平時有什麼事也對你很關照,結果你工作了才半年,就開始頻繁的騙病假。”

徐誌新嚅囁了下,最終沒有說話,也沒敢直視閆欣,頓了半餉,他才乾巴巴道:“姐,當初你對我的照顧,我都知道,謝謝你……”

“彆叫我姐!你也沒臉謝我!徐誌新,你害我害的還不夠?就因為我幫你爭取的薪酬高,現在你要的經濟補償金也高,之前騙病假,工資也得照給,你知道現在咱們老總怎麼想我嗎?你是拿完錢拍拍屁股離開公司了,你讓我在公司怎麼待?出現這種騙病假的惡劣事件,是我親手力排眾議招進來的人不說,你還竟然贏了,這對我們人事工作簡直是個滅頂之災!以後要是彆人仿效你怎麼辦?我已經被公司內部處分了,我求求你,以後做個人吧!彆再禍害彆的公司了!”

徐誌新麵色蒼白難看,咬了咬嘴唇,艱難道:“因為我入職時間短,公司要支付的經濟補償金也不多,我……我願意和解,我可以少要一點補償金,隻要公司彆給我開騙病假被開除的辭退書就行……”

“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規章製度的問題,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一個企業要能運營下去,靠的就是這些規章約束每個員工,一旦出了你這樣騙病假還能瀟灑拿錢全身而退的人,這規章出現了漏洞,就隻會有越來越多的人仿效。我們絕不和惡意騙病假的員工和解,我們會給所有員工看到公司的態度,對你這樣的人,絕不姑息!”這次說話的是法務總監陳明華了,“我們是絕對不服裁決結果的,法院見!”

陳明華的一番話說的很重,徐誌新雖然拿到了勝訴的裁決結果,然而整個人都十分沮喪和煩躁。

白端端其實可以理解他的沮喪和煩躁,她經手了這麼多的勞資糾紛,除去非常少數的案子裡,完全是企業一方的過錯或是勞動者一方的過錯,百分之八-九-十的案子裡,企業和勞動者都不無辜。

如今金光電子的態度如此激烈,如此一口咬定徐誌新是騙病假,可見徐誌新也並不是全無瑕疵,他大約確實是有點身體不適,但也沒不適到需要如此頻繁請病假的地步,他的假條,大概率裡,確實有點真真假假的貓膩,隻是法律認可,那企業就隻能買單。

《勞動法》沒法對勞資糾紛領域所有可能發生的事都事無巨細的給出規定,隻能在大方向上,傾斜保護在勞資糾紛中通常處於弱勢地位的勞動者,這樣的立法準則,並沒有錯。

白端端想起自己爸爸,更是覺得《勞動法》不僅沒有錯,甚至有時候對勞動者的保護還不夠全麵,如果《勞動法》能更完善,當初自己家,也不會過的那麼艱難,自己爸爸,也或許根本不會截肢……

也是因為自己爸爸的事,白端端對勞動者總有一種天然的憐憫,即便像徐誌新這樣的勞動者,可能也存在瑕疵,但白端端還是覺得,勞動者個人相比企業,是弱勢的,是應該被保護的。

而站在律師的立場上,她就更應該支持自己的當事人了,律師不需要查明事實真相,她隻需要為自己的當事人在合法的限度裡爭取利益。律師沒有立場,隻需專業。

如今相比徐誌新的惶惶不安,白端端倒是鎮定自如:“就算企業不服裁決去法院,也得有理由和證據才能申請撤銷仲裁裁決,按照目前的證據鏈,他們去法院,結果也不會有任何不同。”她看了徐誌新一眼,補充了一句,“除非對方找到新的證據,能夠證明你確實存在騙病假的行為。”

徐誌新磕磕巴巴又想要解釋:“我……我真的沒……”

“隻要沒有新證據證明你的病假是假的,在法律上,你就沒有。”

徐誌新點了點頭,他仍舊精神不佳,非常乾癟,形容枯槁,如今得了這尚有陰霾籠罩的勝訴結果,更是愁眉不展。

他正打算再說點什麼,手機就響了,白端端不知道電話裡對方說了什麼,隻是掛了電話後,徐誌新本來就有些佝僂的背,仿佛被無形的重量壓得更抬不起來了。

白端端開車帶他去附近地鐵站的路上,徐誌新坐在車上,一直沒有說話,白端端拐彎時她下意識看了一眼後視鏡,才發現坐在車後排的徐誌新,默默無聲地在哭。

他發現白端端的視線,趕緊手忙腳亂地抹了抹眼淚。

白端端憋了憋,還是沒忍住開口:“後麵有紙巾。”

徐誌新哽咽道:“謝謝。”

因為堵車,車前進得特彆慢,車內尷尬又詭異的安靜也被異常放大,就在白端端考慮要不要放個歌緩解一下的時候,徐誌新終於又開了口——

“我爸快不行了。”

人高馬大的男人,提起自己重病的爸爸,卻是聲音裡止不住的痛苦和難過:“我是個沒用的人,一輩子除了讓我爸為我操勞吃苦,也沒讓他過上一天好日子。”

大概一旦開啟了傾訴的閥門,再開口就變得更容易了一般,徐誌新深吸了一口氣:“我們家是農村的,條件一直很苦,我媽很早就沒了,都是我爸把我拉扯大,我因為成績在村裡不錯,一路考上了鎮裡的高中,我爸東拚西湊,加上獎學金,總算最後上了個大學,學了電子機械,我本來以為隻要苦過這階段,熬出頭就行了。”

“大學裡我甚至還做了幾個機械裝置的小發明,當時很樂觀,覺得大學畢業找上工作,就能給我爸過上好日子了。隻是沒想到,如今那些好的工作,根本不是有個學曆就能當敲門磚進去的,我是個農村人,沒有背景沒有人脈,大學說實話也不是頂尖的,最後也隻能去了彆人不肯去的技術崗,每天都得下車間,每次下班回家前,我都要洗十幾分鐘手,好把手指甲裡的機油汙漬洗掉,不讓我爸發現我一個大學畢業生,卻在車間工作……”

徐誌新自嘲地笑了笑:“我都騙我爸我在蹲辦公室呢,是那種他電視裡一直看到的白領,進出高檔寫字樓的……本來想把上學時學費的債還清了,就能讓我爸過上好日子了,結果他查出胰腺癌晚期了……”

之後的話,徐誌新已經說不下去了,他整個人陷入了哽咽:“白律師,我不能被認定成騙病假,否則我根本找不到新工作了,我得把這個家撐下去。”

白端端看著眼前繼續堵著的車流,還有車內流淚的徐誌新,內心既慌亂又有些感同身受的同情和難過。雖然沒有徐誌新家那麼艱難,但白端端確實也體會過相似的經曆……

“我再和你確認一遍,你提供的那些病假單和診斷證明,有沒有問題?去醫院查,能站得住腳嗎?”

徐誌新頓了頓:“雖然斷斷續續一直生病,但我真的不是裝的,我爸那時候診斷出癌症,我壓力非常大,幾乎睡不著,身體變得很差,確實不斷過敏、蕁麻疹和腸胃炎還有感冒,還在醫院掛了水,這都是不同科室出的病假條和診斷證明……”

徐誌新說到這裡,也很愧疚:“當時,人事部就覺得我造假病例,畢竟誰會不斷得亂七八糟的病呢,我也不想,但那段時間就和撞邪了一樣,這個病連著那個病,注意力也不集中精神恍惚,還摔斷了腿……”

“但我確實對不起閆欣姐,這幾年電子機械設備這塊市場不太好,當初她招我進來,給了那麼高的工資,也是頂住了壓力,是我辜負了她的一片心意……”徐誌新苦笑道,“這樣頻繁的請假,換誰也不會相信啊。”

白端端本來對徐誌新那頻繁的病假也抱有懷疑的態度,然而如今聽他這樣一解釋,唏噓之餘也忍不住有些同情了。

當人生遭受重大打擊,一瞬間身體病敗如山倒,卻偏偏還像徐誌新這樣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情形,白端端也是一步步這樣咬牙過來的。

沒有經曆過這些痛苦的人並不知道,也大概永遠無法想象真正不幸起來,一個人能有多麼倒黴,倒黴到都戲劇性,都充滿巧合,都不像真的。

“你不要太有壓力了,案子我會全力以赴,你可以放心。”

原本白端端隻是站在工作的立場上看待這個案子,如今則在工作之餘,她私心裡,也很想幫徐誌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