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繼彬被抓起來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韓爺爺的辦公桌上。
不管是有好事者想看戲,還是韓爺爺一直暗中關注著韓繼彬,總之,韓爺爺找下麵的人要了一份審訊結果,上麵詳細的記錄了審訊的問題,還有韓繼彬的回答。
韓爺爺挺著腰背,那幾張紙距離他有半米遠,韓爺爺的眼神向來不錯,不需要戴老花鏡,就能看清紙上的文字。
他慢慢的看,靜靜的看,終於把最後一頁的最後一行也看完,將這幾張紙反過來,扣在桌子上,韓爺爺沉默了好長時間,發呆一般的看著半空,他想起來,自己應該出去了,昨天說好了,要帶著小王一起去開會。
撐著桌麵,韓爺爺用力的站起身,離開辦公桌後麵,他慢吞吞的往外走,剛走出去幾步,突然,他停在原地。
就像是應和著他這具衰老又緩慢的身體,直到現在,他才感到眼前一黑,身體晃晃蕩蕩,如同被人對著心臟狠狠揍了一拳,疼是次要的,更鋪天蓋地的感覺是麻木。
一牆之隔,就是秘書室,王秘書在裡麵,林秘書在裡麵,韓生義,也在裡麵。
不敢在這個時候和這種狀態下見到韓生義,韓爺爺沉默片刻,又回到了座位上。
過了大約十分鐘,王秘書過來問他什麼時候出發,韓爺爺的回答是現在。
隻是離開了辦公室,他們並沒有去開會的地方,而是經過一番輾轉,來到了關押韓繼彬的所在地。
王秘書是韓爺爺的接班人,也是他的學生,兩人關係很親密,這次韓繼彬被抓的消息,就是他先知道,然後告訴韓爺爺的,連那份審訊結果,也是他讓下麵人拿回來的,因為他知道,韓爺爺肯定想看。
王秘書是個有本事的人,他還有個特彆好的優點,該打聽的事情一定打聽,不該打聽的事情絕不打聽,到了地方,他出麵去跟負責人交談,等對方同意了,他卻沒有陪韓爺爺進去。
父子一場,這應該就是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麵,王秘書自然不會去湊那個熱鬨。
推開房門,韓爺爺走進去,就他一個人,大家也不怕他出什麼事,因為韓繼彬的手被拷在床上,他能挪動的麵積,實在是有限。
不過一天的時間,韓繼彬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他低著頭,不出聲,沒人折磨他,但是他眼神渙散,除了發呆,就是喃喃自語,任誰都看得出來,他的精神氣,已經散了。
空空的房間裡,寂靜的空氣中,韓爺爺沉默的看著韓繼彬,過了兩三秒,韓繼彬抬起頭,看見韓爺爺出現在自己眼前,他瞳孔顫了幾下,嘴唇立刻張開,他似乎想說什麼話,可是停頓一秒,他冷笑一聲,“你來乾什麼。”
韓爺爺沒前進,沒後退,就這麼站在原地,“我來問問你。”
“你為什麼要殺繼新。”
韓繼彬被拷住的雙手頓時攥成了拳頭,“我沒殺他。”
“阮夢茹舉報繼新,這件事不是你唆使的嗎。”
韓繼彬蹭的一下,想要站起來,但是手被拷著,他隻起來一點,就又被迫坐了下去,手腕上傳來鈍痛,再度加重韓繼彬心裡的憤怒:“說了多少遍,我沒想殺他!我隻想讓韓繼新倒黴,我想讓他丟工作,是阮夢茹自作主張!”
他在這邊像個瘋子一樣大吼大叫,可不管他說什麼,韓爺爺都是一個表情,他越平靜,韓繼彬就越難堪,心裡的感覺也越慌亂。
他自詡臨危不亂,穩如泰山,不論何時,憤怒都是彆人的情緒,而那些人在他麵前,就跟個跳梁小醜一樣。韓繼彬好麵子,而且極度的好麵子,現在,他卻成了韓爺爺麵前的跳梁小醜。
五臟六腑似乎都被燒紅了,韓繼彬難受的要命,卻還是要強壓著自己的情緒,儘量維持住自己最後的一點尊嚴。
急促的喘了好幾口氣,韓繼彬感覺好一點了,才再次看向韓爺爺:“我討厭韓繼新,可我不恨他。”
“我恨的是你和潘應萍,所以,彆往我腦袋上扣屎盆子,我就是殺,也隻殺你們兩個。”
韓爺爺:“你恨我們?”
“對!”聲音又高起來,韓繼彬自己都沒意識到,“你們夫妻倆,一個比一個虛偽!”
“說是把我當成兒子養,其實,我就是住在你們家的一個客人。小時候,你把我丟給下屬看著,卻讓潘應萍親自帶著韓繼新,長大了,家裡隻要一來客人,你介紹我的時候,都說我是你的大兒子,然後呢,還要解釋一句,我是你大哥留下的孩子。我找工作,你們說我喜歡就好,找媳婦,你們也不管,隻讓我自己去相看,可是一到韓繼新那裡,你們夫妻倆的嘴臉就變了。”
“你要是不把我當兒子,你就彆把我帶回你家!我貪汙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我告訴你,就是因為你們兩個這樣對我,我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如果我爸還活著,我絕不會落到今天這種地步!”
韓爺爺垂著嘴角,一直都沒什麼反應,直到他提起他爸爸,韓爺爺抓過旁邊審訊桌上的一個瓷碗,猛地朝韓繼彬扔過去。
瓷碗裡還有半碗粥,這是韓繼彬今天的午飯,看見瓷碗朝自己飛過來,韓繼彬本能的躲了一下,瓷碗撞到牆壁,頓時四分五裂,碎掉的瓷片沒有傷到他,可裡麵的稀粥,一半都濺到了他身上。
平生第一次,他看見韓爺爺發火,整個人都呆了。
韓爺爺的手臂不停顫抖,也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用了太大的力氣。
“住嘴!”
“你還有臉提,你爸爸是英雄,是烈士,你算什麼東西!”
“我不把你當兒子?我要是不把你當兒子,你得大病醒不過來的那年,你就已經死了!”
“你恨我,我不說什麼,因為我確實沒怎麼幫上過忙。可你憑什麼恨應萍,是她把你養大的,是她給你做衣服、給你做飯,你病的時候,也是她不吃不喝沒日沒夜的伺候你,就因為怕你不高興,繼新小時候,她都沒怎麼抱過他,你現在反倒怪起她來了!”
韓爺爺說的這些事,韓繼彬其實都不記得了,因為他隻記得彆人對他的壞,記不住彆人對他的好。僵著臉,韓繼彬開口要反駁他:“你彆以為……”
韓爺爺卻不想再聽他狡辯,“你說我把你丟給屬下,你也不看看那時候是什麼狀況!我被人針對,差點連命都沒了,應萍剛生了繼新,還得了褥瘡,她連自己都照顧不了,怎麼照顧你,那時候的繼新還在吃奶啊,你連這個都要跟他爭,你是瘋了嗎!”
韓繼彬愣住。
那時候的韓繼新,是在吃奶嗎?
他不記得了,他隻記得自己在下屬家裡又哭又鬨,而彆的細節,他一個都記不起來,被拋棄的感覺在他心中紮根發芽,潘應萍和韓庭輝的臉也變得越來越麵目可憎,從這件事開始,生活裡隻要有一點的不如意,有一點的偏向性,他就會覺得,是自己遭到了針對。
韓繼彬在這裡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聽到韓爺爺自嘲的笑起來。
“引狼入室,原來這就是引狼入室,我真後悔,我怎麼就把你這個畜生,領回家裡來了!”
畜生二字,觸碰到了韓繼彬敏感的神經。
韓繼彬哈哈大笑,“我是畜生,那你就是老畜生,還有韓生義,他是小畜生。我不是什麼好人,你倆也不是!我前半輩子被你毀了,後半輩子被他毀了,你們一家人,早晚要不得好死!”
韓爺爺看著他,心裡突然湧上一股無力的感覺,韓繼彬已經無藥可救了,他自私,看不到自己的錯處,還總是把錯歸結到彆人的頭上,韓生義算計了他不假,可他要是沒做過那些事情,誰也沒法把他怎麼樣。
他已經很老了,好多事情,他不想再去追查,也不想弄清楚其中的細節,死去的人不會再活過來,而罪有應得的人,也不會再出現在他們的人生中。
說不清,勸不動,問不出,那就這樣吧。
長長的呼吸了一遍,而就在這一呼一吸之間,韓爺爺的神情漸漸變得平靜下來。
“繼彬。”
這還是他走進來以後,第一次叫韓繼彬的名字。
韓繼彬抬起頭,聽到這個稱呼,沒來由的,他竟然開始慌了。
韓爺爺看著他,想歎氣,卻又沒歎出來,“你登報跟我們斷絕關係的時候,其實不管是應萍,還是我,我們還是把你當家人,我們那時候的想法是,不論你認不認我們,我們倆,都是要認你的。”
韓繼彬似乎是明白了什麼,他突然攥緊了床頭的欄杆。
韓爺爺繼續說:“當時斷絕關係,是你一個人說的,現在,我把我們的話,就在這補上。”
“韓繼彬,你不再是我的兒子,也不再是我的侄子,你是你,我是我,往後咱們再也沒有任何關係,是死是活,各安天命。”
說完這話,韓爺爺轉過身,他走向門口,期間韓繼彬一直死死的盯著他的背影,他的表情變了好幾次,嘴也動了好幾次。
他想說的話特彆多,他想求饒,想讓韓爺爺救他一命,他還想跟韓爺爺說對不起,讓他放過自己,這些話有的是真的,有的就是假的,可不論真假,他一句都說不出口。
因為求饒是軟骨頭才會乾的事情,而他不願意做一個軟骨頭。
就這樣,他眼睜睜的看著韓爺爺走出了這個房間,而且,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王秘書看見韓爺爺出來,便跟他一起離開了。
在王秘書的設想中,韓爺爺應該是把所有事情都搞清楚了,他肯定問了韓繼彬很多問題,可實際上,從頭到尾,他就問了一個問題。
除了這個最想知道的問題,剩下的,例如他和阮夢茹到底什麼關係,韓生義又對他做了什麼,韓爺爺全都沒問,同時,他也不是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