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詩並不算是完全抵消了蘇涼的言靈效果,但對棋子的增益,還是很明顯的。被言靈加強的“黑馬”一下躍過了河界,來到了蘇涼所屬的那一邊。
這樣一來,他等於是攻破了蘇涼的第一層天然防線,不僅如此,他的棋子落點也選得不錯——那黑馬正落在河界邊沿最中央的位置,左右兩個紅色小兵,都在它的範圍內,不論蘇涼接下去逃哪一個或者保哪一個,另一枚紅兵都一定會被它吃掉。
除非蘇涼有辦法,能僅走一步就保住兩枚棋子……但起碼就目前場上的局勢而言,她並不具備這樣的條件。
彈幕已經直呼起了可惜,有人則已在認真分析,這種時候應該保哪一枚棋子更劃算——而就在彈幕討論到快要打起來時,蘇涼終於有了動作。
隻見她將手指放在了位於底下的一枚“紅車”上,緩緩上推——車二進三,正好能護住位於右邊的那一枚紅色小兵。
而就在蘇涼推棋的同時,她口中亦是低念出聲:
“我車既攻,我馬既同。”
語畢,位於棋盤另一側的紅馬,似是感應到了什麼召喚一般,竟也開始自行向上,緩緩移動——馬八進九,穩穩停下。
這下,另一枚紅兵也被保住了——兩枚小兵都被更加強有力的棋子罩住,不論那枚黑馬選擇吃哪一枚小兵,它都必須麵臨同樣被吃的結局。
坐在蘇涼對麵的“年輕人”吸了口氣,旋即一拍手掌,難以控製地笑出了聲:“這個有意思——這種操作也可以?”
“可以啊,不違反規則。”蘇涼信誓旦旦,“這句言靈是以‘車’當做觸發元素,但實際效果,是作用在‘馬’上的。”
他們當初隻約定了“言靈一次隻可作用於一枚棋子”,但沒規定言靈的觸發元素和作用對象必須統一。這就給蘇涼留下了可操作的餘地。
蘇涼本來還擔心對方會生氣,畢竟這種用法似乎有些太過作弊,沒想對方聽完她的解釋後隻不住拍著手掌,一雙透著蒼老與疲憊的眼睛,這會兒卻是彎得像月牙。
“原來這樣,嗯,言靈,確實很有意思……”他像個孩子似地樂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緩了下來,旋即用力清了清嗓子,眼神發亮地看著棋盤。
“既然這樣的話,那我就——同行亦同寢,雙馬複雙奔。”
他說著,將過了河界的那枚黑馬棋子往旁邊一挪,而他的那半邊棋盤內,原本還在隱忍不發的另一枚黑馬棋子,則自動自覺地往上跳了兩下,開始切入戰局,一副躍躍欲試蓄勢待發的模樣。
蘇涼暗暗咋舌。不得不說,這位老鄉學得確實是很快——她才剛剛做了一遍示範,他一下就明白該如何“一帶一路”了。
不過老實說,她沒看出他走這一步的必要性……就目前的情況而言,底下那枚黑馬的出場似乎並不是特彆要緊,當前局勢,也沒起到什麼很大的影響。
總感覺是這位老鄉為了嘗試“一帶一路”的用法,才故意走了這麼一步……蘇涼暗自思索著,將目光轉回棋盤上,略一沉吟,拿起了位於左邊的馬。
方才對方的黑馬走位,很大膽地無視了蘇涼的後招,直接吃掉了她的一枚紅兵,大剌剌地將自己暴露在了蘇涼紅馬的攻擊範圍內。既然如此,那蘇涼肯定是要吃回來的,畢竟她一枚紅馬放在那兒,也不光是為了好看。
不過蘇涼也清楚,對方敢這麼大搖大擺地說吃就吃,有恃無恐,必然是有著什麼防備的措施——事實證明,她猜得沒錯。
就在蘇涼準備移動棋子的瞬間,那“年輕人”一句言靈已經出口:“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
一個“還”字,瞬間點破了對方是想打什麼主意——眼看著那枚黑馬棋子當真在自行往後退去,蘇涼連忙開口:
“更催飛將追驕虜,莫遣沙場匹馬還!”
言靈落下,黑馬棋子的退勢頓時被打斷,蘇涼趁機提馬上前,乾脆利落地將那枚棋子拿了下來。
想得美,吃了我的還想跑?偏不讓你走。
那“年輕人”顯是沒想到蘇涼的反應居然這麼快,一下就想到了反製的辦法,又是一陣歎息稱奇,跟著便見他咳了一聲,腰板挺得更直了些。
“既然這樣,那等等我想想啊……”
“啊,有了。”
他靜靜望著棋盤,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眸色忽然往下一沉,隨即便聽他歎息一般開口:
“門有車馬客,駕言發故鄉……”
念到這裡,按理說一句言靈已經成型,棋盤上的一車一馬,也以隨著他的手指和言靈,或被動、或主動地在棋盤上行走起來。
那“年輕人”卻像是不受控製一般,停頓了一會兒,又將下一句也念了出來:“念君不久歸,濡際涉江湘。”
……這句一出,卻是連蘇涼的動作也頓住了。
門有車馬客,駕言發故鄉。念君不久歸,濡跡涉江湘。
這兩句出自魏晉時期,陸機的《門有車馬客行》。簡單翻譯一下,大概意思就是,我的門前有車馬經過,駕車的人說他們來自我的故鄉。因為顧念我久久都沒有回去,所以他們長途跋涉,來到這裡。
……原本因為遊戲而歡快的心情在一瞬間沉下,並非是因為悲傷或是彆的什麼,倒更像是某種被泡泡包裹的東西,在泡泡被戳破的刹那,顯露出了它應有的重量。
說起來……似乎從未聽莫格提起過,在這個世界裡,還有彆的同鄉存在。
蘇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點——在很久以前,她也曾思考過,這個世界裡的“同鄉”,究竟是以何種形式存在。他們究竟有多少人,是否是一個組織……
然而莫格提起的,從始至終,都隻有他的“老師”一人。
……這是否意味著,在這個陌生且浩大的星際世界裡,可以被稱為“同鄉”的,也就隻有他們兩人?而她來到這個世界,才不過短短幾個月而已,那在此之前呢?她這位同鄉,是否就像過去的她一樣,茫然地望著這個世界,努力尋找著自己可以找到的一切線索?
他又尋找了多久?寂寞了多久?
一股無法抑製的悵然忽而湧上,蘇涼抬眸望了一眼對麵的年輕老鄉,默然片刻,深深吸了口氣。
“門有車馬客,問君何鄉士。”她輕聲念著,再次伸手在棋子上推了起來,“捷步往響訊,果得舊鄰裡。”
——我的門前有車馬到來,問我是哪裡的人。我快步上前去問詢,果然找到了自己的舊時鄉鄰。
一車一馬在棋盤上輕輕動著,走出的步子不算高明,對麵的“年輕人”聽了,卻像是聽明白了什麼,明明眼神還有點感傷,臉上卻露出了一抹會心的笑容。
“門有車馬客,言是故鄉來。”他一邊移動著棋子,一邊低聲道,“借問故鄉來,潺湲淚不息。”
他這次雖然念的還是相似的言靈,但棋盤上,除了被他手動推動的那枚黑車棋子外,再沒有其他的棋子跟著一起移動——蘇涼當時隻以為是他使用言靈失敗,再或者就是心情動蕩,已經無心再用言靈。直到後來再見麵細聊,她才知道,他當時實際已經用不出任何言靈了。
就像他自己說的,他的精神力很低,雖說沒有低到原身一星半那樣的程度,但也屬於完全不適合言靈戰的類型。方才那幾句言靈,已經耗掉了他不少精力,再用下去,隻怕他人都要被係統當場彈出。
蘇涼對此一無所知,隻望著眼前已經亂掉的棋盤,默然片刻,輕歎出聲:
“門有車馬賓,金鞍曜朱輪。謂從丹霄落,乃是故鄉親。”
她這兩句念完,對麵的“年輕人”卻是輕輕笑了起來:“金鞍曜朱輪,這可是貴賓。我可算不上貴賓。”
他說著,咳了兩聲,又一次將手伸向棋盤:“門有車馬客,乃是故鄉士……啊。”
他念了一半才發現,自己這句詩好像沒必要念了。
他的棋子裡,已經湊不出一副“車馬”了——他的兩匹黑馬,一枚早在循環往複的“門有車馬客”之前就已經被蘇涼收掉,另外一枚,則在他倆心不在焉地走棋中,正好被蘇涼滿地亂走的車馬給撞上,一個不小心,就給吃掉了。
現在他的場上就剩兩輛黑車,又哪裡來的車馬?
那個“年輕人”愣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地笑起來:“誒,看來這句不好用啦,我門前已經沒有車馬啦。”
他說完,伸手提子,走了另一步棋。
蘇涼聞言,卻是靜默了幾秒鐘,忽然開口:“那也沒什麼關係。”
她同樣抬手提子,這一回,同樣沒有用言靈——她隻是將放在邊角的一枚紅車拿起,橫著移到了中央。
車二平五。那位置附近,本就擺著一枚紅色的“馬”,蘇涼這麼一動,紅車紅馬並肩而立,正對著黑方的將軍營,倒真有點像一副車馬停在門口的樣子了。
“你看,我的車馬,不是已經停在這兒了麼。”蘇涼低低說著,抬起眼來,正對上對方略顯濕潤的雙眼。
當前局勢,紅車正對黑將,中間沒有彆的棋子當著。如果黑方不采取措施,紅車下一步,就能直取黑方將帥。
這種局麵,在象棋裡,被稱為“叫殺”。
這本該是充滿殺氣與威脅的兩個字——然而這一刻,坐在蘇涼對麵的那位老者,他心裡卻很放鬆。
他想,這或許是他漫長的人生中,所經曆過的,最溫柔的一次“叫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