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 105 章(1 / 2)

尾聲04

麵前的大門緩緩打開,外邊的天光透入,他熟悉的、敬重的人影出現在外麵。

楊之為一身筆挺的西服,模樣溫潤儒雅,病痛侵蝕著他的身體,他的膚色透露著一種不正常的乾癟和灰敗,整個人都失去了血色,但他的眼神依然銳利溫和,和他當年在講台上的神情一般無二。

——那時候林水程下課後去找他,十七八歲,初進大學,家庭剛剛被摧毀。他帶著他那股子執拗問他問題;而楊之為的眼神看穿了他的急切和窘迫,也看出了他眼底生長的野心和期待。

他直接問他:“你想跟著我做實驗嗎?”

那是林水程高三後所有的昏沉、灰暗的記憶中,在楚時寒之前,第一抹明亮的光。

林水程眼前一陣一陣地發灰,仿佛自己的精神已經從□□中剝離,全世界所有的聲音都離他遠去。

這是最後一道門了,外邊下著大雨,風和濕潤的氣息透過門拂過。

楊之為撐著傘,注視他的眼神溫柔得幾近悲憫:“這不是你的錯,孩子,從你帶著鋰抗性的基因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你是與眾不同的那一個,你是我們創造出來的神。你是第704號,在你之前,我們還給許多嬰幼兒做了實驗,但都沒有你成功;在你之後,我們也嘗試複刻更多的實驗品,研究你基因中那些可以破解的優秀編碼,進行和你相似的嬰幼兒初期行為培養,但我們得到的都是贗品。你,隻有你,是獨一無二的,我最完美的作品。”

林水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天之後,他聲音顫抖得幾乎聽不清:“為什麼,老師,為什麼。”

“如果你問為什麼。”楊之為輕輕說,“禾將軍四十年前為野心建立七處的後果已經脫離她的掌控。她創辦七處,集合所有科研領域核心人員,讓七處獨立於整個聯盟政治體係外。她認準了聯盟未來的資源傾斜方向,想要突破科技倫理來取得她要的發展——全方位的人類基因改造,真正意義上的抹除天才,消滅疾病。而實現這一切,靠她一個人不可以,她要找到一個和她擁有共同目標的人,作為她的劍來完成這一切,同時剔除她的眼中釘——比如傅青鬆帶領的傅氏軍工科技,她認為他們遲早有一天會威脅國家安全。”

“那時候我二十歲,博士畢業,剛剛開始原子領域的研究。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那天的天氣就和她找你那天的天氣一樣美好,玻璃花房中,她選擇我成為這個人。”

楊之為輕輕說。“隻可惜事與願違,禾將軍一生獨斷專行,卻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聽她的話。比起為聯盟做貢獻這種毫無意義的言論,更多的人更願意聽從神的聲音——而所謂神跡,隻是我無聊之下隨便做出的蝴蝶效應模型而已,這一點很有趣。後來她意識到控製不住我了,她開始尋找第二代的科研代言人,並且急切地想要想學術界下手,很可惜,並沒有成功。”

林水程還是喃喃地重複著:“為什麼……”

“如果你問我。”楊之為眼底的笑容終於慢慢消失了,他又恢複成了那個實驗室中嚴厲沉穩的導師形象,“還記得我每次讓你們進實驗室之前,要做的一件事是什麼嗎?”

那一刹那,林水程仿佛回到了以前——半年前的時間,回憶起來卻仿佛好幾個世紀那樣漫長。

他們有過一模一樣的對話,在那個薄荷煙香氣包圍的深夜。

他沙啞著聲音說:“……滴定。酸堿……中和試驗。鹽酸和氫氧化鈉,指示劑,酚酞,甲基橙。”

“滴定,配位,氧化還原,沉澱,EDTA……我告訴你們這是化學的浪漫,人類在幾乎沒有任何微觀觀測手段的時候發明了指示劑,儘自己最大能力去還原分子碰撞結合的過程並加以研究,以肉眼麵對宇宙的鬼斧神工,窮儘一切努力去測算未知。”

“我已經厭倦了這種浪漫。我厭倦了誤差與混沌,厭倦了任何不可解。每看到你們拚命做滴定實驗的時候,我心底隻有一潭死水:命運告訴我,在我有生之年無法看到完美的量子計算機的誕生,科技發展的道路被人類親手以倫理封死——我厭倦了。如果說我也在找尋命運,那麼生在這個時代,可能就是我的命運。”

楊之為對他伸出手,陰暗的雨天中,他的手掌依然顯出了幾近半透明的顏色——那是身體的自我消解。

“在發現你失去作用之後,我給自己進行了鋰化物耐受的基因改造,但是失敗了。我們至今沒能獲得B4裡研究出來的DNA優化庫,以及不造成後遺症的基因拚接手段,傅家對這個項目捂得很死。我的時間不多了。”

“但這不妨礙我——觀看彆人一樣和我一樣被命運織入羅網,我感到很高興。”

楊之為輕輕地笑了,“我做不了完整的蝴蝶效應,但我能成為造物主,掌控一切我要的工具:學術界,商界,政界。我隨便寫了一篇論文發表,在提出的理論基礎上不斷吸納財富與人才,七處是我們的倉庫,量子安全牆是我們的金庫……我們掌控一切,所以我們預測一切。

“這一切本來都很完美,直到時寒打電話問我那個實驗反應……直到你現在的那位戀人提出全球範圍內進行量子打擊乾擾,玉石俱焚,讓我們十四台量子計算機變成了一堆廢鐵。”楊之為的聲音冷了下去,“是我小看了傅家,禾將軍唯一做對的事,就是對他們傅家的提防。”

他問他:“水程,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那聲音安和平靜,像他每一次在實驗室裡向他笑眯眯地確認: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林水程是實驗室最小的學生,其他學生都比他大上四五歲,楊之為本人和其他學生,跟他說話都會用這種類似好商量的語氣,是不動聲色的縱容與寵愛。

林水程啞著聲音問:“金·李教授呢?”

“你說那個藍眼睛的後生?他是B4的主要負責人,願意為我工作,他已經把他知道的所有B4資料都告訴我了。連嚇唬都不用,他這種人最惜命。”楊之為看著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憐憫,“對他這種學術敗類,你還在期望什麼呢?你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天真,水程。”

林水程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問題——他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如今發生的一切都令他感到荒謬與茫然,仿佛有一把刀一刀一刀割掉他的皮肉,捅入他的心臟。

他一直追逐的那隻蝴蝶突然消失了,因為前路是鏡花水月。

這一生,他能抓住的東西還有多少?

他能向命運討要的東西,還有多少?

楊之為俯下身,將一枚滲透式鎮定劑輕輕摁在他脖頸間:“沒事了,都沒事了,水程,我的好孩子,好好睡一覺,你還有最後一個用處,睡醒後就好。”

“就當這些事沒發生過,你想一想,你出生在冬桐市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有一雙恩愛的父母,有一個可愛的弟弟,還有寵你的爺爺——你爺爺做的麵疙瘩湯最好喝,記得嗎?每個星期六的下午,他都會煲一罐麵疙瘩湯,和飯菜一起送過來讓你當宵夜。”

“你的弟弟,等等,他在初中部被人欺負了,沒哭,第一時間跑過來找你打回去。那一周的國旗下講話是你作的檢討,你自認從不合群,可是你班上的同學都為你驕傲,他們在底下拚命鼓掌。”

“你的戀人捧著花等在門前,那一天他在冬夜裡等了八個小時,吃了抗敏藥。你第二天從房裡出來,那隻被你取了他名字的貓把花拖到了樹上,櫻花散下來多美,那天太陽很好。”

那麼多……美好的、快樂的、甜美的過往景象在林水程腦海中漸次浮現,他拚命想要掙紮,想要伸手去攥住,卻什麼都沒有抓住。

黑暗襲來,剩下的隻是虛空。

如同他在那如溺水的死者擁有的黑夜裡,在燈下捧著書慢慢看時,黑夜將他包裹,他等不到那個渾身薄荷香氣的人回來,如同他坐在歸家的大巴車上,看著眼前景色飛快地往後退去,如同他五歲那年跟著爺爺鸚鵡學舌的歌謠,命運在那裡就揭示了他的終點。

“我見日光之下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聖經·舊約·傳道書》)

*

“報告傅副處長,防禦局七組小隊成功突入二處大樓,控製信息處恢複了一部分通訊數據,現在大部分地方的通訊聯絡斷開,但是我們已經聯絡到了各地分部負責人,分配到每個區域進行戰時緊急統籌安排;RANDOM勢力以星城內部為核心像周邊分部發散,影響力也逐漸減弱,其餘地方的軍隊正在全力增援中,目前主要的障礙是交通設施和重度打擊地區的清理重建。”

“好,通知B組下午配合我攻入舊七處,解救人質。現在大家先休息休息,這幾天辛苦了。”

“是!”

防禦局大樓裡,傅落銀目送部下離開辦公室,隨後低下頭,繼續和身邊的幾個人討論作戰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