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侍郎莫尹結黨營私……貪墨一千八百七十三兩白銀……流放三千裡。”
……
短短一瞬的工夫,莫尹竟然宛如親身體驗般過了這個世界裡二十三年的人生。
嬰兒時期呱呱墜地,母親難產而亡,他父親早年被朝廷征兵,早已戰死,出身便又是孤兒,幸得村中婦孺接濟,今天那家吃一口奶,那日那家喝一口水,硬生生地也活了下來。
待長到五歲,他便顯出不同尋常的天賦,時常用樹枝在地上臨摹所見之字,且臨摹得極為相似,村裡的夫子看他天資絕非凡人,於是將他收入學堂,為他授課,為他取小字“子規”。
隆元七年,莫尹十四歲經夫子指點參與童試,順利通過之後又過了院試,之後幾年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在會試時已是名聲大噪,“藍田美玉”之名在京中廣為流傳,之後更是在殿試之中被當今聖上點為探花,轟動全京。當年他不過十九,成為了本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探花郎。
那年春日來得遲,三月的天氣又下了一場雪,當今聖上在梅園設恩榮宴,莫尹坐在一株雪梅之下,清淩淩的側臉冷傲更勝冰雪,遠遠望去,梅、雪、人簡直難以分辨,聖上不禁讚道:“梅似雪,雪似人,都無一點塵。”
能得聖上讚譽,莫尹自然平步青雲,短短四年的時間便一路升為了戶部侍郎。
雖然官運亨通,但莫尹其實並不感到多麼喜悅,聖上當初點他為探花,隻是覺得他樣貌好,珠簾之下,懶洋洋的一句,“那小子倒生得不錯,可堪探花之名。”全不是欣賞他的才華。
聖上行事妄為,官員升降全憑他的喜好,且喜怒無常,今日看的順眼,隨手便賞個官,明日看的不順眼,貶謫也是常有。官員們侍上,戰戰兢兢,如同後宮妃嬪一般都要去討皇帝歡心。
莫尹天生的冰雪性子,隻管做自己的事,同僚們挖空心思地媚上討好,他卻是能避則避,在朝中也是獨來獨往,從不與人私下交際,他以為自己做個孤臣,為朝廷百姓多做些實事,也就不愧對那莫名其妙的“探花”之名了。
然而官場之中,如何能獨善其身?
山城大旱,賑災不力,致使流民四起,舉了反旗謀反,聖上大怒,命刑部徹查,查著查著,不知為何,種種證據都指向了莫尹。
起初,莫尹還在辯解,之後幾場刑用下來,他便不說了。
朝廷之中黨派林立,傾軋爭鬥,他一個無權無勢隻得過聖上一句讚譽的探花郎又有多少本事可以從中抽身?
抄家、流放三千裡。
這便是他四年勤勤懇懇做官的下場。
飄飄而落的雪花如鵝毛一般隨風卷起,天寒徹骨,莫尹伏趴在地上,感到一陣陣刺痛的涼意,他身上什麼也沒穿,赤身裸體地暴露在這漫天的風雪之中,唯一的遮蔽物卻是手腳之上沉重的鐐銬,眉毛、睫毛上都結了一層白霜,嘴唇青紫乾澀,臉頰靠在粗糙的沙石地麵因寒冷而微微抽搐著。
“真是根硬骨頭,這都快到地了,還舍不得說。”
“硬骨頭,哼,我看是賤骨頭,誒,我說探花郎,您如今都這副光景了,難道還不肯說出那筆銀子的下落,您無父無母,無子無女的,留著叫誰來受用呢?不如給我們兄弟幾個透露一二,您也能過幾天舒坦日子,您說是不是?”
押送犯人是趟苦差,押送貪墨的戶部侍郎那可是幾人搶破了頭才得來的肥差。
幾個沒搶著差事的在一旁酸溜溜道:“那戶部侍郎可是個硬骨頭,刑部提審了他八次,用了多少刑,他都不肯認罪說出那些銀子的下落。”
幾人冷冷一笑,道:“就憑他是個鐵打的硬骨頭,我們也有本事從他那骨頭縫裡榨出幾滴油水。”
流放伊始,幾人對莫尹還算客氣,明示暗示莫尹給些銀子,他們一路就可太太平平,保管舒舒服服毫發無損地將莫尹送到烏西,等到了烏西,他們也可代為打點。
莫尹卻是無論他們說什麼,都冷冷地木著張臉,渾似個雪人。
漸漸的,幾人便不耐煩了。
既然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彆怪他們不客氣了。
衙役們比起刑部,手段自然低劣得多,但刑部用刑多少顧忌曾同朝為官,鞭刑、杖刑這些,雖叫人痛不欲生,卻也還多少留些體麵。
這些專門押解犯人的衙役則不同,他們知道莫尹當年是何等的風光一時,對付這樣的人,偏是要陰毒折辱才行。
今日大雪,他們便解了莫尹的枷,笑嘻嘻地將他脫了個精光,任由風雪侵襲,他們則在一旁擋風的岩石下嬉笑譏諷。
汙言穢語源源不斷地傳入莫尹耳中,莫尹卻是有些想笑。
成功了。
在那股企圖剝離他精神力的能量來襲時,他早有防備,與那股能量正麵抗衡,等徹底進入這個世界後,不出所料地發現他把一絲精神力給帶進了這副身體。
非常稀少的精神力,與他本人所擁有的相比,這麼點精神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精神力是人類進化曆程中所出現的最大奇跡,最早出現在一個身患重病的人體內,他不僅奇跡般地戰勝了病魔,而且身體的綜合水平越來越強,體力、耐力、智力……都呈指數飆升,之後也有一些人陸續在絕境之下覺醒了精神力——大進化時代就此開啟。
精神力,是一麵鏡子,是一個火種,它可以最大限度地激發人體的潛能,將這個人原本的身體素質成倍放大,精神力越強的人,這種放大的作用也就越強,而當精神力充沛到了可實體化後,那又是另一種境界,它會成為一切力量溝通的媒介,它的主人可以操控一切可操控的能量,傳說中,最強者甚至可以駕馭時間和空間。
當然,莫尹帶進這世界裡的一絲精神力遠不到那樣可怕的境界。
但也已經……足夠了。
“水……”
乾澀的聲音在風中被吹得七零八落,聽著格外無力,眾人不免一陣哄笑,“要水啊,這大漠之中水可是稀罕物,探花郎,您要是渴了,張張嘴,等那雪化到您嘴裡不就有水了?”
“天寒地凍的,哪能讓探花郎喝雪水,”一人詭秘一笑,縮在袖子裡的胳膊推了推身邊的人,擠眉弄眼,“讓咱們探花郎也喝兩口熱的。”
那人懂了他的意思,噗嗤一笑。
“你小子,天冷得老子蛋都縮了,我可不乾。”
“快要到地方了,再不下點狠手,咱們可就白跑這一趟了,等著,他要再不說,剩下這幾日我便將他當尿壺用,我看他說不說!”
“那你快去,我沒尿。”
眾人一陣推搡嬉笑,趴在地上的莫尹耳力已較先前靈敏十倍不止,將他們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片刻之後,那出主意的便過來拽起莫尹的長發,獰笑道:“探花郎,我伺候您喝水。”
莫尹舉起手掙紮起身,鐐銬沉重,在他手腕上留下了兩個血肉模糊的印子,凍得紫紅一片,被人拖拽到一塊擋風的岩石後,那人狠狠將他往地上一推,莫尹額頭磕在地麵,頓時鮮血淋漓,隻是血流出來很快便凍住了,硬邦邦地留在額側,宛若一點朱砂。
莫尹喘著氣,在風雪中抬起臉,那出主意的人雖是下定決心要羞辱莫尹,可畢竟天冷,他猶猶豫豫地想要脫褲子時,莫尹啞聲道:“那一千兩銀子我藏在了京郊。”
那人解褲子的手立時頓住,屏息道:“你說什麼!”
“給我件衣裳。”
這一路來,莫尹很少說話,除了偶爾熬不住了,呻-吟一兩聲外,他始終都一言不發,這時一開口,那人便不疑有它,立即歡天喜地道:“莫大人,這就對了嘛,您在這兒稍候,我去去就回。”
莫尹靠在岩石上,胸膛慢慢起伏,胸前肋骨的形狀隨著他的呼吸絲毫畢現,他出神地想:怎麼他兩次進入這種世界,狀況都那麼糟糕?
好歹比第一個世界強,最起碼手腳齊全,也算是種進步了。
那衙役過了一會兒才返回,他獨自拿了鑰匙囚衣,大約是不想同其餘幾人分享這發財的消息,一麵替莫尹解開手腳的鐐銬,一麵道:“莫大人,這些日子多有得罪,您放心,隻要您肯從手指頭縫裡漏出那麼一點來,咱們兄弟幾個保證好好伺候您,等您到了地方,還有好吃好喝的等著您呢。”
莫尹撿起囚服慢慢穿上。
囚服也仍是單薄,但至少能蔽體了。
“莫大人,”那人蹲下身,嘴裡不斷哈出熱氣,“您現在可以透露一二了?那銀子您到底藏哪了?”
莫尹眨了眨眼,睫毛上的霜雪簌簌而下,視線低垂。
“我沒大聲說話的力氣,”莫尹低聲道,“你靠近些。”
那人忙不迭地把耳朵湊了過去。
莫尹視線幽幽抬起,一雙血肉模糊的手以那衙役全然不可置信的速度抄起了地上的鐐銬勒住了他的脖子。
衙役的額頭瞬間青筋暴起,眼珠充血,舌頭從嘴裡“嘶嘶”伸出,雙腳在地麵無力蹬踹,踢起了層層沙煙,幽冥鬼魅般的聲音響起,清淩淩的,帶著冰雪氣息,滑過他的耳畔。
“銀子……在陰曹地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