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尹隨程武進入府內,便見府內其實也稀疏平常得很,裡裡外外擺了長桌,廊下架了幾口大鍋,男女老少說笑飲茶,年節的歡喜勁洋溢在他們的臉上。
又熬過一年了,又平平安安度過一年了,這對於他們這些邊境百姓而言比什麼都強。
也有一些臉上略微強顏歡笑的,譬如帶著莫尹找個角落坐下的程武,先前坐下的一些男男女女,都是默默不說話,臉上也帶著笑容,眼神很歆羨地看著聚在一起的幾家人。
兩撥人咋一看都是歡喜的,隻是稍一分辨,便能瞧出誰是真歡喜,誰是假歡喜。
“武哥。”
程武身邊一個瘦削漢子拱了拱程武的胳膊,“這就是那個跑商的?”
莫尹低垂著臉坐著,仍是戴著兜帽。
程武點了點頭。
“看著不像啊。”
程武扭頭,“哪不像?”
那瘦削漢子名為張誌,臉長如鼠,一雙綠豆眼機靈無比,“像個讀書人。”
程武聞言哈哈大笑,莫尹將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兀自巋然不動,張誌不知道程武笑什麼,也跟著笑起來,他和程武一樣,都是光棍一條,家裡人全沒了,不過他家裡人沒得早,好幾年過去,也漸漸習慣了,他與程武是自小的交情,程武健壯,他瘦小,他挨欺負的時候程武會幫他一把。
“你昨日才回來的吧?”程武道,將臉一板,“不會又在外頭偷雞摸狗去了吧?”
“哪能啊,”張誌縮了縮,“這地方,我偷誰去啊?偷軍營,偷蠻子?那我也不敢哪。”
程武聽到蠻子就板下了臉,笑容漸漸消失了。
張誌見他這般,也不笑不言了,給程武倒了碗茶,想了想又多倒了一碗,從桌上推給莫尹。
莫尹從兜帽中斜過臉,“多謝。”
張誌點點頭,心說這哪像個跑商的,那通身的氣派,看著像是做官的,至少也得是個縣太爺吧。
庸城沒了父母官,但還有位德高望重的老族長,將年節的宴會搞得有聲有色,桌上很快就擺滿了各家各戶帶來的吃食,新鮮的瓜果蔬菜沒有,牛羊肉醃菜也是一大盆一大盆地堆著,還有整壇整壇的酒,都是溫過的,年輕強壯的漢子抱著酒壇子在眾人麵前的酒碗飛快跑過,倒滿了酒,也贏了滿堂喝彩。
不僅如此,還有吹拉彈唱,載歌載舞的,喝酒吃肉,很是熱鬨快活,就連程武也跟著悠揚的琴聲輕輕擺動起了肩膀,所有人都終於樂了起來。
莫尹端起麵前的酒碗,一口一口慢慢品著。
程武見他喝酒,忙提醒道:“這酒勁大。”
莫尹慢條斯理地已經將整碗酒都喝了,“是不錯。”
程武瞠目結舌,“行啊,你這酒量,我還以為你一沾就倒呢。”
莫尹笑了笑,“不至於。”
如此熱熱鬨鬨地便到了子時,老族長端著酒碗上台,“各位,”他已須發皆白,一雙渾濁的眼似是有許多話要說,眾人也都舉著酒碗看著他,“過年了。”最終也僅僅隻是蒼老的一聲,老族長伸出手,將碗裡的酒灑在地上,眾人也紛紛如此,莫尹坐的這片,在不知真樂假樂了半夜後,響起了一點哽咽悲戚之聲。
年過了,天氣就慢慢暖和了,馬上就要開春了,開春就又要遭難了,年年如此,渡劫一般,即便躲過了去年,誰又知今年不是輪到自己?這樣的念頭,眾人雖然不說,但卻如陰影般在每個人的心頭閃現,令過年這般歡慶的時節也籠上了一層陰霾。
程武默默的,麵上不知不覺已淌了滿臉的淚,他嘴唇微動,輕輕地哼起了一段城中流傳百年的旋律,那旋律悠揚,仿佛在訴說著邊境小城的淒惶悲苦,誰來同情他們?誰來可憐他們?誰來幫幫他們?
眾人一麵跟著哼唱一麵落淚,本是歡歡喜喜的臉上也全都露出了悲色。
原來真歡喜也是假歡喜,刀懸在頭頂,有誰能真歡喜?
莫尹摘了兜帽,寒氣瞬間襲來,肺腑發癢,他輕輕咳了一聲,在角落中慢慢站起,程武抹了把淚抬眼,卻見莫尹提起了地上的酒壇。
那酒壇如圓肚一般,兩個四五歲的小孩才能合抱起來,他卻輕輕鬆鬆地一手提起,先給程武的酒碗裡添了酒,然後提著酒壇給張誌也添了酒,張誌驚得目瞪口呆,瞪大眼睛看著莫尹提著酒壇給每個人的酒碗裡都添了酒,最後又繞回到他們那,給自己也添滿了酒,才將酒壇穩穩放下,此時已經全場寂靜,眾人都很不可思議地看向莫尹,想不到這看上去如此單薄的外鄉人居然如此神力。
莫尹端著酒碗走到老族長麵前,對著老族長微一鞠躬,抬首道:“族長,鄙人姓莫,楚州人士,來此跑商,路遇匪徒,全家命喪蠻子之手,幸得你們城中程武搭救,多謝。”
老族長嘴唇微一顫抖,“是你……”
庸城這樣的小城,誰家裡出了什麼事,不出半刻,全城的人也都知曉了,不消說,該怎麼幫襯怎麼安慰,全是自發的,這一座小城便如同一個大家一般。
“我聽程武言,去年蠻子來城內搶了糧,殺了人,前年蠻子也來城內搶了糧,殺了人,年年如此,毫無例外。”
老族長渾濁的眼中溢滿了淚,他輕擺了擺手,沒作聲。
“我又聽聞老族長您的兒子前年為了護著小妹不被蠻子糟蹋,被蠻子栓在馬後活活拖死了。”
清冷的話音落下,身後登時傳來一聲女子的哭喊尖叫,騷亂聲起,莫尹依舊麵色不改地看老族長,“族長,前年是你兒,去年是程武的娘,今年又該輪到誰了?”
族長麵上抽搐,“外鄉人,你……”他禁不住老淚縱橫,“你問老夫,你叫老夫去問何人?一切皆是命哪……”
身後哭聲安慰議論漸起,莫尹端著酒碗又對著老族長深深鞠了一躬,他轉過臉麵向眾人,抬手將手裡那碗酒一飲而儘,將酒碗砸向地麵。
“嘭——”的一聲,酒碗四分五裂地濺開,碎片散落在地麵那些供奉逝者的酒液上,宛若數百雙亡靈之手齊齊摔碗,才灑出了這滿地的酒液。
莫尹視線掃向眾人,一張蒼白臉孔,眼如點漆,周身都縈繞著一股揮之不散的清冷氣息,聲音不高不低道:“我覺著,今年該輪到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