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兵之事, 賀煊未當場答複,莫尹看他心不在焉,手指按著書信邊緣, 看來這封書信之中所言之事十分要緊,於是便乾脆先行告退,賀煊頷首,帳簾卷下, 單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重又打開書信細細瀏覽。
書信末尾詳細奉上了莫尹的生平,言此人身長七尺有餘,麵若好女,烏西隻有名單, 沒有畫像,不過烏西總管已書信朝中熟識莫尹之人, 畫像不日便到,到時想請賀煊幫忙一同尋找。
從前常三思駐軍時, 烏西總管便與常三思交情不錯,賀煊倒是與他不相熟,實際來說, 此忙可幫可不幫。
可這戶部侍郎的名字……
莫尹。
賀煊一貫心思深沉, 不形於色, 若換了常人,看到這逃犯與自己重用的軍師同名, 怕是要立即叫出聲來了。
賀煊放下書信,胸膛微微起伏。
此莫尹與彼莫尹會是同一個人嗎?
如若真是如此,那莫尹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會不會這就是個巧合呢?若他是莫尹,既是逃犯, 必定隱姓埋名改頭換麵,速速逃離邊境,怎麼還會入軍?豈不知這是在自投羅網?
賀煊想到莫尹出現在邊境的時機,又想起他腕上舊傷,再看這戶部侍郎莫尹生平,書生罷了,和他所認識的莫尹又仿佛相去甚遠,他心中一時難定,眉頭緊皺,視線掃向信上一角。
——“畫像不日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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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將軍帳後,莫尹走出幾步,神色若有所思,想什麼事能讓賀煊突然便停下與他有關增兵的話題。
賀煊分明是在懷疑他有豢養私兵之嫌,那神情十分危險壓迫,莫尹已準備好應戰,結果賀煊看了那封信後突然就轉換了心思。
如若這封信中是有關軍中之事,賀煊大可以放下信件後和他商議,要麼是家事?也不像,賀煊不收家書,最重要的是莫尹隱隱感覺到這件事賀煊似乎不願讓他知曉。
莫尹在軍中慢悠悠地走著,將整個軍營都逛了一遍,他平素也常在營中走動,兵士們見了他也是紛紛恭敬地行禮。
熒惑軍首戰給其餘將士帶了兩個極大的震撼,一是出戰傷亡極低,二是犒賞豐厚,軍師連自己那份都給了熒惑軍,在戰場上既能保命還能有銀子,這樣兩全其美的事誰不心動?聽說軍師要再訓一支熒惑,兵士們再不像莫尹頭一回征兵時那般閃躲回避,反而是目光熱切無比地向莫尹行注目禮。
莫尹的目的不是征兵,他狀似悠閒地將營內逛了個遍,在馬廄裡看到了一匹單獨牽著的馬——是驛館的馬。
烏西來人了。
莫尹目光掠過溫順的老馬,背著手慢慢踱步又回到了自己帳中,抄起桌麵的手爐抱在懷中。
流放路途遙遠,多有變故,犯人比預定時間晚到也是常有的,隻不過他已遲了這麼久,又毫無說明,烏西負責管理犯人的總管再傻也該知道出事了,於是便來求助駐軍。
賀煊當時氣息微變,卻未陡然發難,這說明賀煊還不能確定他的身份。
烏西那有犯人的名冊,但不會有犯人的畫像,有些能使銀子的,還能偷梁換柱,讓人頂那流放的犯人之名,自己在外頭逍遙快活,押解他的衙役也多次暗示他,到了烏西,隻要銀子使夠,他們與烏西自有交易。
莫尹不化名,一是出於自傲,二是烏西管理鬆散,即便他未到烏西,以烏西總管一貫的做法,多半是造假頂缺,免得多生事端。
而輪到他身上,烏西總管卻沒有選擇息事寧人,反而興師動眾地來求助賀煊。
興許是朝中有人向烏西總管詢問了他的下落,也興許就是純粹的他被這個世界所排斥,比較倒黴。
做反派就是這樣,喝涼水都塞牙縫,不像主角,處處都是機緣。
莫尹盤著手爐,麵色淡淡,眼中微光閃爍。
不過做他們這種大反派,不到最後,總不會放棄那哪怕一線生機的。
*
賀煊心中不定,召來親衛,詢問莫尹出帳後做了什麼,親衛說軍師巡視軍營後便回了帳內,手指輕點桌麵,賀煊起身道:“我去瞧瞧他。”
身為主將,賀煊平素除了練兵之外也有許多文書工作要做,常三思在任時對幾座城鎮放任自流,全不管事,賀煊來邊境可不隻是為了打仗,打仗是為了讓百姓都能安享太平,一城不守,何以守天下?所以對各城事宜親力親為,忙得不可開交,他與莫尹都有事忙,雖同在營中,一為將軍,一為軍師,卻相見甚少。
莫尹的營地極其安靜,熒惑軍軍士們正在給自己的馬梳毛,見將軍來營,神情漠然地行了禮。
賀煊目光掠過這些人,總覺得他們不像士兵,倒像野獸。
被馴化的野獸。
腦海中又驀然想起銀白的月光下,薄衫輕劍,鮮血滿地,一人禦群狼。
賀煊腳步頓住,手搭在帳簾上,眼睫低垂,眉頭微皺。
帳簾掀開,賀煊見到帳中情形時不由微微一愣。
莫尹雙腿團坐在床榻上,雙手插在毛茸茸的袖套中,頭微微低著,眼睫緊閉,像是睡著了。
賀煊本想出聲提醒,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四下打量了下莫尹的軍帳,帳內十分簡樸無甚特色,也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隻覺得這地方好似格外冷清。
賀煊輕輕邁步,腳步落地無聲,慢慢靠近後發覺莫尹真的是在打瞌睡,毛茸茸的袖套墊在盤起的雙腿上,像臥了隻兔子,中間漏出一點銅色,是手爐。
倒是用上了。
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等賀煊回過神來時才發覺自己已經注視個男人的睡顏許久,他立即直起身,雙手背在身後,四下轉動頭臉,重重地咳了一聲,“軍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