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事情結束以後, 莫尹也未曾向程武與張誌兩人說明各中緣由,他們也始終未曾追問,該將兩人都滅口以絕後患的, 此二人都是普通百姓, 日後或遭審問, 必定挨不過刑罰招供,莫尹有無數時機可以下手, 然而終究還是沒有,像他這樣的大反派, 這兩個在本世界裡充其量就是個路人角色, 實在也不配他下死手。
莫尹盤腿坐在床上, 單手撐著臉, 如此這般想了一會兒,在心中漠然自語:“我在給自己找借口, 我隻是不想除掉他們。”
為什麼呢?
難道說他對這兩個小世界的人物產生了感情,所以舍不得殺他們了?
莫尹眉頭微皺。
小世界說到底隻是一堆低維的數據, 連生命體都算不上, 他居然會對數據產生憐憫之心?
他在退化嗎?因為這個小世界的影響?還是因為他把精神力帶到了這個小世界裡和這個世界裡的能量或者身體產生了某種反應?
這很值得警惕, 也許他應該現在就去找到程武和張誌把他們倆殺了以證明自己的不動搖。
眼中瞬間滑過殺意, 短凝了片刻後又在睫毛輕眨中消弭不見。
如果他真的沒有動搖, 又何須去做什麼來證明?而且他從來不喜歡勉強自己, 不想殺的人,為什麼非要去殺?
莫尹手指頭輕輕摩挲著眼下那塊柔軟的皮膚, 神色冷傲。
退化?
他這樣完美的自然人,即使有變化,那麼一切的改變都隻會指向更高的進化,既然進化的方向和他所已知的不同, 那麼必定有一方是錯的。
手指有節奏地輕輕在眼下點著。
他所已知的都是通過外界來接收的,而他的變化則是他自身在發生改變,如果有一方是錯的,那麼很顯而易見,當然是除他以外才是錯的!
當然不排除他現在的這種變化隻是局限在小世界裡。
譬如在上個世界裡,他可是過得很“性致盎然”,但是一出小世界,就又喪失了那方麵的興趣。
莫尹低頭看向自己盤起的腿。
目前來說,他到這個世界以後還未產生過這方麵的興趣。
不過腦海中回憶起來,似乎也沒有像他在現實世界中那樣一點火苗也沒有。
隱隱的,仿佛皮膚有些發熱。
上個世界的記憶一瞬就好像全都回到了他的腦子裡,在他這個小世界的身體裡重又死灰複燃。
莫尹拉了下長袍,在寒冷和欲望之間,果斷選擇了向前者屈服,算了,而且這種事還是兩個人做比較有意思。
手指從眼下滑到唇邊繼續輕輕點著,莫尹不自覺地出了神。
正午時分,陽光燦爛,城內的一草一木都被照得分外清晰,外頭腳步漸近,同時伴隨著程武有些許不情願的喊聲,“賀將軍來了——”
*
莫尹遠遠便看見城樓下賀煊牽著馬,身材頎長,肩膀平直而寬,正在撫摸著馬一側的耳朵,似是察覺到了有人看見,額頭微微一偏,銳利的眼神掃來,莫尹感覺自己瞬間落入了幽深的潭水之中,而很快,潭水蕩起漣漪,賀煊笑了。
“將軍。”
莫尹緩步過去,拱手行禮,下級的恭謹姿態無可挑剔。
賀煊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了。
彼此都是聰明人。
莫尹突然回庸城,便是察覺到了他對他私兵之嫌的懷疑,故而特意離開軍營一段時間,以澄清自身。
分明入軍營後,樁樁件件都是立功,從未行差踏錯一步,如此安分守己,卻還要被疑,莫尹心中會不會生怨?
而莫尹更不知道的是他在暗中還對他另生懷疑。
手中的馬鞭一下變得紮手,賀煊道:“你在庸城已停留了幾日,預備何時回營?”
莫尹放下行禮的手站直,眼睛直直地看向賀煊,磊落坦蕩,“那要看將軍的意思。”
“我的意思……”賀煊神色略微轉換,迎上莫尹的目光,亦是一般的磊落坦蕩,“今日隨我回營,明日點兵擴營。”
莫尹臉上冰凍一般的神情慢慢融化了,他麵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四目相對,仿佛先前所有的試探懷疑都已全然煙消雲散。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程武一見賀煊來就知道莫尹必要回營了,他沒有作出依依不舍之態,將馬牽給莫尹,神色之中有一縷憂鬱,“保重。”
莫尹未答,扯了馬韁翻身上馬,勒馬之後才道:“保重。”
大漠之中,兩匹馬悠悠緩行,賀煊道:“當時便是那人救了你?”
“嗯。”
“你如此本事,怎麼會落到蠻子手中?”
這個問題,賀煊已問過一次,他再問,語氣無威嚴壓迫之意,真如朋友一般,甚至有些懇切的味道,他先遞了話,盼著莫尹能坦誠以待。
“遭了暗算,”莫尹的回答和上回一樣,隻是言語中多了幾分冰冷蕭瑟的意味,“有時候,人再有本事,也還是會遭暗算的。”
對話終止了幾息,賀煊忽然道:“離營尚遠,不如我們賽一回馬?比一比誰先到營?。”
莫尹看向他,眼神微微有些詫異,“將軍是認真的?”
賀煊神色是一貫的威嚴,挑眉看他,“我像是喜歡玩笑的人嗎?”
正巧一陣風吹過,揚起些許風沙,莫尹抬袖遮麵,輕咳了兩聲,“風沙太大,將軍就饒了我吧。”
賀煊這才想起莫尹的咳疾,隨即麵露愧色,“對不住,我忘了,那還是慢慢返回……”
他話未說完,身側的莫尹忽然揚鞭,大氅被風鼓鼓吹起,留下一句“兵不厭詐”和一個回眸的笑容,一人一馬轉瞬便跑出不知多遠。
賀煊愣在原地,見風中隻餘一小小黑點,胸中一股放鬆的氣息湧上,大笑一聲,追了上去——
*
經此一彆,賀煊暗在心中決定對莫尹再不生疑,回營後按照約定又撥了一千人給莫尹,悉數配了馬,交由莫尹訓練。
蠻族部落遭遇重創之後,餘下的部落被震懾,入冬後一直都不敢輕舉妄動。
軍營之內,賀煊也並未就此鬆懈,仍是屯糧、練兵,隻是枯燥的軍營生活有一日終於添了絲樂趣。
那日他在帳內以棋為軍正擺弄時,莫尹來議事,看到他桌上有棋,便“咦”了一聲,“將軍會下棋?”
賀煊的棋藝由他父親親自教授,他父親賀青鬆曾是大盛國手,一手棋隻輸得鬼神與天子,賀煊儘得他父親的真傳,在九歲便擊敗了賀青鬆,讓賀青鬆大笑道:“我兒之棋,鬼神難測。”
鬼神難測,莫尹能測。
“將軍,”莫尹手裡盤著兩個棋子,“可要認輸?”
賀煊搖頭,雙眼盯著棋盤,“定還有生門。”
莫尹笑了笑,手又伸下去摸了下手爐,見賀煊看得專注,他伸出手點向棋盤——“這!”兩根手指撞到了一塊兒,冰與暖,觸感鮮明,抬眸對視,眼瞳相撞,似也有冷暖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