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胡不歸 終(1 / 2)

“將軍, ”李遠神色凝重地從懷中掏出信箋,“家書。”

家書很薄,裡頭隻有一張信紙, 四個字力透紙背——速速返鄉。

賀煊合上信紙,對李遠道:“燒了吧。”

李遠接了信紙立即扔進香爐之中, 眼看著它燒成灰後才放下香爐蓋子, 回頭對賀煊道:“將軍,大皇子一事, 您到底作何打算?”

距離小皇帝闖宮哭求已過去了幾日,玉清宮裡一直風平浪靜,宮人們隻當什麼都未曾發生過,將嘴閉得極嚴,仍是如常伺候。

賀煊也知道從他們口中問不出什麼, 他等著莫尹入宮,卻遲遲等不到莫尹出現, 李遠出入宮廷, 還能遞些消息,最起碼讓他知道大皇子目前仍在牢獄之中, 至少性命無虞。

隻是一日日就枯坐著這麼等下去, 實在叫人心焦難耐, 賀煊等不及要見莫尹一麵了。

“你去一趟太師府, 請太師入宮。”賀煊道。

李遠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滿臉懵懂地看著賀煊, 賀煊改口道:“軍師。”李遠這才用力點了下頭,“是!”即使已過去多年,到了現在,李遠在心裡始終將莫尹都當作軍師, 那個權傾朝野跋扈奸猾的太師在他看來與莫尹似是兩個人一般。

李遠得令,出了宮立刻就前往了太師府,然而不巧,太師府的門房說太師不在府上,李遠詢問去處,門房又緘其口地不肯說,李遠沒法子,隻好在府門口硬等,就這麼等了一個多時辰後,他遠遠地看到輛華麗的馬車前呼後擁,立即搶先迎了上去。

“軍師——”

馬車前後的侍衛見人撲來,立即拔刀圍護,“什麼人?!”

李遠連忙舉起雙手以示自己手無寸鐵,“我是賀將軍手下副將,將軍想請軍師入宮相見!”

*

宮內靜得厲害,賀煊獨坐床頭,手掌輕碰了下傷處,那一刀傷得極重,恢複得也極慢,他如今連行動都不便,更莫要說帶兵打仗了,就是連離開皇宮也做不到。

賀煊眉頭難以舒展,思緒在本不該他思索的問題中來回打轉,他雖出身世家,自小卻對官場上那一套極不喜歡,也的確不擅此道,如今卻不得不去思量。

其實自他回京的那一刻起,他便不能夠再置身事外了,也是從那一刻起,他注定要與莫尹站在對立的兩麵,除非莫尹突轉了性子,亦或者他願……

門外傳來腳步動靜,賀煊及時收回了思緒,深吸了口氣,他揚聲道:“是李遠麼?”

宮室門推開,賀煊見到了個他完全沒料到的人!

“金大夫?”

“公子——”

賀煊萬沒想到遠在南鄉的金彙春會突然出現在京城,一時錯愕,金彙春疾步上前,拉起賀煊的手腕已開始把脈看診。

賀煊想起收到的那封家書,心中又是一陣翻騰,“金大夫,我的傷太醫已經料理過了,怎麼還勞煩您千裡迢迢地跑來?”他壓低聲音繼續道:“我所受傷勢,萬請金大夫回去時替我隱瞞一二。”

金大夫一麵把脈一麵道:“府上並不知公子受傷。”

“那金大夫你……”

進來的李遠解答了賀煊的疑惑,“是軍師派人去請的。”

李遠將他在太師府門口苦等一個時辰等來莫尹的馬車,沒想到馬車上先下來的卻是金大夫,莫尹隨後才下的馬車,李遠也很驚訝,莫尹施施然問他來有何意,李遠隨即請求莫尹入宮相見這前前後後的事都說給了賀煊聽。

賀煊聽罷久久不言。

當年他們同在軍營時,他回家過年,為莫尹帶回一些調理身子的藥丸,提到過一次金大夫,隻僅僅這麼一次,莫尹竟就記住了……

金大夫診完了脈,看了傷口後又叫宮人拿醫案來看,如此一切了然於胸後,他捋了下胡須,“宮中太醫不愧國手,傷口處理得極妙,就是用藥保守謹慎了些,公子如此年輕又身體強健,待老夫開上幾劑猛藥,公子的傷好起來便會快上許多。”

“全聽金大夫的。”賀煊低聲道,腦海中思緒淩亂,隻想趕快見到莫尹,便問李遠,“子規呢?”

李遠神色複雜道:“軍師去見陛下了。”

賀煊麵皮一緊,頓時心亂如麻。

常言道忠孝兩難全,如今擺在他麵前的卻是忠義兩難全……賀煊不住苦笑,其實他倒也不必苦惱,論在朝堂上的爭鬥,他不如莫尹,論帶兵,莫尹能親手調-教出熒惑,這般文武雙全的人物,險些葬送在流放途中……這到底又是誰的過錯……

金大夫開了藥方,李遠拿了方子去太醫院抓藥。

關上門,宮室內一時寂靜,金大夫道:“公子,太傅與夫人都很掛念你。”

賀煊神色黯然道:“我知道。”

金大夫輕歎了口氣,“京中之事如此凶險,公子何必非要趟這渾水?”

賀煊不答。

金大夫沉吟片刻後,忽然又道:“公子,那位莫太師可是當初您說生來弱症的那位友人?”

賀煊抬眸,雖言語上未作承認,然而他的神情變得溫和懷念,任誰看了也能明白答案。

金大夫也是個聰明人,微一頷首後道:“莫太師可不像是胎裡帶的弱症。”

賀煊道:“金大夫您的意思是……”

“據老夫所看,那位莫太師是寒氣入體,乃是後天所致,”金大夫沉吟道,“我聽聞太師曾被流放,約莫是在流放途中染病未得救治而留下病根的緣故。”

賀煊又是久久不言,心中絞痛已遠勝過傷口痛楚。

“金大夫……”

他方想詢問莫尹的病是否能治時,外頭傳來宮人行禮口頌“太師”之聲,賀煊人連忙坐直了,金彙春也站得離病床稍遠了些。

賀煊撩起床頭帷幔,探身看去,宮室裡的門打開,赤色身影正是他日思夜想之人。

“金大夫。”

莫尹先拱手與金彙春招呼了,金彙春也忙道:“太師。”待與金彙春招呼之後,莫尹才將視線投向床榻上的賀煊。

幾日不見,賀煊麵色好了許多,兩道劍眉之下,一雙眼睛正是寶劍有鋒、寒芒點點,在看向來人時又不自覺地流露出幾分脈脈溫情,當真是動人極了。

莫尹神色平常,倒未顯出什麼,隻揮一揮袖,金彙春便識趣地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這幾日,賀煊成日成夜地想著莫尹,種種思量,相見卻不成言語,不知該如何開口。

莫尹不避諱地直接在他床沿坐下,“李遠說你想見我。”

賀煊要見他,是為大皇子一事,可此時叫他怎能說得出口?

縱使莫尹有千般不忠,更有弑君之嫌,可莫尹待他與旁人難道不是最是不同嗎?他們之間經曆了戰場上的生死與共,也有過刀劍相向的時刻,如今又算是什麼關係呢?

賀煊道:“多謝你接了金大夫入京。”

“你為我擋了這一刀,我為你做這些也是應當的。”

“我未曾想要你什麼回報。”

“我知道。”

賀煊低垂著臉,莫尹素白的手落在藏藍緞麵上,蒼白而無血色,賀煊道:“金大夫很善調理,你也讓他瞧一瞧吧。”

“你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

賀煊無言,隻覺話難出口到了極點,便是叫他立刻死了也好過同莫尹爭論反目。

莫尹微抬起臉,但見賀煊低垂著臉,縱使莫尹看不清賀煊此刻神情,也能感覺得出他的心思有多麼掙紮為難,比之前幾日因要害受製於人,身體上的羞憤難以自持,此時賀煊心中的搖擺也叫莫尹心中輕輕湧動。

賀煊這般忠心的人卻對他始終下不了狠心,甚至說什麼沒想過輸贏,隻想叫你不受傷害……他難道不知,他這般剖白是在說什麼?

莫尹落在被麵的手倏然抬起,鑽進被中,摸索著碰到了賀煊的指尖,賀煊正沉思著,一點冰冷滑膩的觸感將他的神思召回,他渾身一顫,抬頭便見莫尹正看著他,那雙清冷的眼正如他手指的觸感一般如冰似雪。

莫尹握住了賀煊的手,低低道:“你的手真熱。”

賀煊喉頭滾動,一點一點從莫尹的掌心裡將手抽了出來。

莫尹靜靜看他,神情不辨喜怒。

賀煊掀起被子的一角,低聲道:“將兩隻手都放進來吧。”

莫尹微微一笑,起身調轉方向,與賀煊坐在一邊,將雙手都放進了賀煊的被窩之中,賀煊雙手握住莫尹冰冷的手,將他的指節手掌都團在掌心。

賀煊的手又大又熱,比手爐要舒服,莫尹放鬆地向後靠去,賀煊向側麵閃開一點,留了些空位叫莫尹靠,兩人並排坐著,手握著手,這般靜謐美好的時刻叫人恍惚間又回到了當初二人在邊境並肩作戰之時,那時他們好似全無隔閡,將軍與軍師,最是交心好友……

但正如此刻,那時的知心其實也隻是賀煊一種一廂情願的錯覺,而打破這種錯覺的正是莫尹。

莫尹淡淡道:“我聽聞陛下來過?”

賀煊麵色一凜,握著莫尹的手也猛然用力。

莫尹視線向下瞥了一眼,看向隆起的被子,道:“小心傷口掙開。”

賀煊慢慢鬆了力道,低聲道:“大皇子一事,有無轉圜的餘地?”

莫尹淡淡道:“大皇子密謀造反,搞得如此轟轟烈烈,如何轉圜?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謀反這樣的大罪,縱他是皇子,也是一樣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再者說,”莫尹抽了下手,反手捏玩賀煊的手指,“大皇子當眾指控謀反的是你,”他抬眸望向賀煊的眼睛,“他如此反咬,你還要心軟?”

賀煊道:“可你知道他並未謀反。”

莫尹笑了笑,“他沒有謀反,你也沒有謀反,可總有個人該為那日宮中大戰付出代價吧?”莫尹笑容溫柔,“難道你希望那人是我?”

賀煊又猛抓了下莫尹的手,眼神變得極為銳利,那呼之欲出的種種強烈情緒如撲麵而來的網一般籠罩住莫尹。

種種言語全不需說,隻在兩人的目光之中不斷傳遞,猶如閃過無數刀光劍影,也似纏綿糾葛不清。

賀煊的眉頭皺得極緊,賀氏滿門忠烈,他自幼所學全脫不開忠君二字,許是他父親看出他在官場上的愚鈍,隻將最能保命的招數教與了他,他學得太深太沉,已是紮入骨髓了。

“當日,是我……”

賀煊的手被狠狠抓了一下。

莫尹目光冷冷地瞧著他,“賀煊,你最好想好了再說。”

賀煊緩緩道:“我本就該死。”

“成王敗寇,我輸了,”賀煊道,“你說過,有朝一日要我俯首稱臣,你贏了,該付出代價的是我。”

莫尹鬆開了賀煊的手,徑直下了榻,在寂靜的宮室內來回踱了兩步,回頭看向靠在床畔的賀煊,“倘若你求我,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我可以考慮饒他一命,”賀煊眼睛微亮,卻聽莫尹道:“可你既這麼說,那他便必須死了。”

賀煊道:“子規——”

“你知道你錯在哪嗎?”莫尹冷冷道,“你既已為我死過一次,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便沒有資格再替彆人去死。”

賀煊道:“我不是要為大皇子去死,是……”

“是什麼?!”

莫尹厲聲打斷,“你認為這是你我之間的鬥爭,兩麵便必然會有一個贏家?你錯了,如今我贏了,登基的是二皇子,倘若你贏了,扶持了大皇子登基,這天下算來算去還是他們趙家的,誰是贏家,誰是輸家,你還看不明白麼?”

“我早厭煩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隻記得我說過要你稱臣,你應當也記得我說過,我要的是九五至尊。”

“大皇子、二皇子……趙家血脈,”莫尹負手而立,鳳眼煙波流轉,唇齒上下輕輕一動,“我一個也不會留。”

賀煊一言不發地看著莫尹,聽他將所有大逆不道的話全說儘了。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莫尹回眸道:“一是聽賀太傅的,速速返鄉,遠離這些是是非非。”

賀煊已毫不驚訝莫尹能得知他的家書中寫了什麼,隻仍安靜地看著莫尹。

“二是,”莫尹頓了頓,語氣柔和,“留下來,幫我。”

室內寂靜極了,賀煊不作聲,眼神全不能從莫尹身上移開,他既為他的野心所震顫,亦為自己心中的搖擺所感到痛楚不堪。

真全不要忠孝,留千古罵名,在史書臭上一筆?連同賀氏忠名一塊陪葬?

賀煊有些想笑,他不是軟弱的人,在戰場上腥風血雨也不會皺一下眉頭,他亦不怕死,從來打仗都隻衝在最前頭,他怎麼也料不到他這樣的人會落入如此進退兩難,似乎無路可走的境地。

莫尹審視著賀煊的神色,他知他快將他逼到絕路了,這兩條路,無論哪一條對賀煊而言都是抽筋剔骨之痛,他看似有選擇,其實兩條路殊途同歸,要麼避讓要麼投誠,總之是絕不能與莫尹作對。

怪不得,賀太傅當年那般反對他入朝,連他從軍也是勉強答應,看來他果真不適合走仕途一道……

“如若你願回鄉,”莫尹淡淡道,“我可以放趙家人一條生路。”

賀煊目光輕微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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