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疏也看書,看一會兒,抬眸看莫尹一眼。
莫尹神色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他不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
“你不在的時候,他會想你。”
裴明疏忽然道。
他語調平平,看著窗前缺失了人的位置,“他沒說,不過我看得出來,他是在想你什麼時候來。”
裴清緊繃的臉微微一鬆,他神色複雜,眼神幾度變幻,黏住的嘴唇慢慢動了,不甘心,也隻能承認,“他是不開心。”
兩個人雙雙沉默了。
其實有些事,或者說有些問題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卻又默契地從不提起。
“你逼得太緊了,你不該逼他這麼快做選擇。”
裴明疏說。
“愛是排它的,”裴清冷冷道,“我知道你在他麵前說我自私,裴明疏,我不在乎你怎麼說,因為愛就該是自私的,你那不叫愛,叫內疚,叫贖罪。”
裴明疏道:“你不懂。”
“我不懂?裴明疏,我可太懂你們這些人的虛偽了。”
“請你不要把對自己身份上的怨氣參雜到這些事裡。”
“你說我有怨氣?我怎麼覺得是你在自恃偉大?裴明疏,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情聖,很了不起?”
“你以為要做這樣的決定很簡單嗎?”
裴明疏直起了身,背離開牆,直視著裴清。
“裴清,我知道你很愛他,你也可以對我有敵意,我們的身份注定了我們不可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好好說話,我願意選擇退出,是我希望他能因此不再煩惱,我不想讓他再經曆任何不開心的事,裴清,你否認我愛他,難道你是覺得他不值得被愛嗎?裴清,我愛的不比你少,我隻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愛他。”
裴清沉默片刻,對裴明疏道:“你在這裡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他轉過身,麵向升起的太陽,背對著裴明疏,淡淡道:“他不想我跟著,沒說也不想你跟著,既然你已經知道他去哪了,就去當麵和他說清楚,你的放棄不代表你愛得比我少。”
公寓內又是一陣難言的寂靜。
“我想,”裴明疏打破了寂靜,“他現在不想任何人打擾。”
“好——”
裴清乾脆道,他回過了身,手插在口袋裡,大步流星地走,“你不去,我去,他煩我,他玩消失,我也不管,你有你愛他的方式,我也有我的,不管他在哪,我非要到他身邊去不可。”
橫起的胳膊擋住了他的去路。
裴清冷冷地瞥了裴明疏一眼,“又來這套?我說真的,你打不過我。”
裴明疏看著裴清,“一塊兒去吧。”
*
假期度假人群擁擠,直飛的機票全部售罄,兩人幾經周折地轉機,飛到塞班島時已經是第二天傍晚。
裴明疏利用自己在國外的人脈已經提前讓當地的向導幫忙找人。
飛機落地之前,裴明疏就收到了有關莫尹行蹤的消息。
他沒有隱瞞地把手機遞給身邊的裴清,裴清掃了一眼上麵的信息後,視線頓住了,他的神情變得和裴明疏一樣,詭異的沉默。
島上正是旅遊旺季,遊客很多,亞洲麵孔也不少,不過要找到一個單獨行動並且坐輪椅的亞洲青年倒也不算特彆難。
裴明疏和裴清找到莫尹時,莫尹正在人跡罕至的平台,仰頭看天。
天上,小型的飛機正在上空盤旋。
莫尹看得很認真,臉隨著飛機轉動的方向變換著角度,夕陽打在他的臉上,他的神情平靜而柔和,眼睛裡有諸多光彩。
裴明疏與裴清在他身後默默地看著。
莫尹沒發現有人在看他,等小飛機向著下麵俯衝,逐漸降落後,他才慢慢收回視線,隨後他又仰頭轉著臉看了一圈藍天,海風吹的他碎發有些淩亂,他嘴角微微上翹著,似乎也是被風吹起。
一直到最後一次飛行結束,莫尹推動輪椅轉身,裴家兄弟的身影落入他的視線時,他才發覺兩人的存在。
莫尹先是一怔,隨後很快鎮定下來,他甚至還若無其事地跟兩人打了個招呼,擺了擺手,說:“嗨。”
裴明疏和裴清誰都沒動,也沒說話。
莫尹放下手,“彆這個表情看我。”
兩人一左一右地撇開了目光,姿勢是幾乎一樣的,一手插兜,一手垂在身側,各有各的英俊氣質,又有些微妙的相似。
莫尹推了輪椅往前走,他這裡是個高起的平台,從無障礙的通道向下,得推的小心一點。
裴明疏和裴清跟在他身後,誰也沒插手幫忙。
下了平台後,莫尹停下,回頭,“怎麼一起來了?”
裴明疏和裴清又都看他,神情一冷一暖,全都是莫尹看不懂的東西,很好,至少沒有同情。
莫尹也不想解釋什麼,他懶得,他們要怎麼以為就怎麼以為吧,他隻不過是來看看,近距離地看一看,他連上去試試體驗的想法都沒有,沒那個必要,要是還存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妄想,那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軟弱,他已經接受現實,接受得不能再接受了。
“我不想來的,”裴明疏先開了口,“怕惹你心煩。”
莫尹道:“說得挺對的,你這樣我是挺煩,說了彆再出現,你又詐屍,裴明疏,我對你的君子風度要質疑了。”
攻擊完大的,也沒舍得落下小的。
莫尹盯著裴清,“你也不笨,難道不知道我不告訴你,就是希望你彆來的意思麼?”
裴請道:“你也不笨,難道不知道就算你告訴我彆來,我也會黏上來嗎?”
莫尹道:“少爺脾氣。”
“好了,見也見到了,都滿意了,”莫尹下巴指了指裴明疏,“你可以走了,”又指了下裴清,“你要跟就跟吧,我也夠了,至少有半天清淨。”
他說完,推著輪椅走。
身後兩個人腳步一起跟上,莫尹也沒管,他訂的酒店就在附近。
直到兩人一起跟著他到了房間門口,莫尹才停下,仰頭看向兄弟兩人,“什麼意思?”
“進去說吧。”裴明疏溫和道。
裴清是行動派,直接從莫尹的手裡抽走了房卡,刷卡推門,回頭對裴明疏道:“進來。”
裴明疏推著莫尹進了房間。
莫尹視線一直盯著裴明疏,“裴明疏,我記得你答應過我消失的。”
裴明疏放開了推輪椅的手,和裴清站到了一側。
“我想我應該學習下其他人的長處,還有……”裴明疏道,“有人提醒我,我得告訴你,我願意消失不是因為我愛得少,是我愛的方式不同,小尹,你可以趕我走,我也可以走,前提是你要開心,你不開心,我走不了。”
莫尹手攥著輪椅扶手,轉頭看向裴清,“你聽到他在說什麼了嗎?”
“聽到了。”裴清淡漠道。
“你不把他打出去?”
裴清盤起手,“為什麼要把他打出去?他不在的時候,你不是經常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現在他又回來了,我看你話都變多了。”
莫尹視線從兩人身上逡巡了一遍,很好,這兄弟兩個隨時隨地跟他玩變臉和角色轉換是吧?他推著輪椅轉動方向,“那我走。”
裴清伸手抵在門上,直接插入了輪椅和門之間,他看向莫尹,說:“對不起。”
他的道歉來得很突然,莫尹愣住了。
“我覺得我沒欠你什麼,是我錯,”裴清道,“我不該那麼理直氣壯。”
“你的確沒欠我什麼,是我的報複太無差彆地擴大化了。”
出乎意料的,莫尹竟這樣說。
裴清道:“不,是我欠了你。”
“如果可以,我把我這雙腿換給你,我一點不會猶豫。”
禁忌,被戳破了。
莫尹眼睛中迸射出火光,當然,絕對不是感動,裴清觸碰到了他的逆鱗,他抓著輪椅扶手的掌心用力充血。
“哪怕我不姓裴,我也願意。”
“可是我沒有辦法給你,所以是我欠了你。”
如果這句話是裴明疏說的……不,裴明疏是不會這樣說的,隻有裴清才會說這樣的話,而莫尹也知道,裴清是認真的。
“我希望你開心,”裴清蹲下身,仰視著莫尹,“如果你不開心,那什麼都沒意義。”
“我收回那句話。”
“如果你不開心,就彆選我了。”
莫尹定定地看著裴清,他眼中的怒火在裴清的仰視中慢慢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複雜。
他想起裴清炙熱地看他,說,選我吧,讓我活下去。
肩膀被輕輕握住,身後有人俯身,耳畔氣息溫熱,“過去的事已經發生了,小尹,我相信你也明白,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們個從來不認識,你會有很好的人生,即使那個人生裡麵沒有我們,那也是好的。可是我們已經相遇了,小尹,這不是愧疚,也不是彌補,隻是愛你,想讓你開心,如果你真的不開心,我可以消失,裴清也可以消失。”
“我讓你消失,你不又出現了嗎?”莫尹微偏過臉,澀聲道。
“那你開心嗎?”
“……”
緊攥住輪椅的手被從扶手上握住移開,莫尹看向裴清,裴清道:“我們重新開始,這次,我不逼你選。”
握住他肩膀的手向上輕揉他的頭發,莫尹回頭,裴明疏溫柔地看他,“隻要你開心,選誰都可以,不選也可以。”
莫尹低下頭,看自己委頓的雙腿。
他今天已和藍天告彆。
過去,不論好的壞的,全都已再見。
“……那就當,我們之前都不認識吧。”
莫尹低聲道。
握住他的手,撫摸他頭發的手,力道全都一緊,隨著他視線的上抬,又都微微鬆開。
莫尹看了裴清,又抬頭看裴明疏,“從今天開始,重新認識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