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1 / 2)

小飯館 少地瓜 16798 字 3個月前

晚飯過後, 展鴒親自給大家上了柚子茶, 郭先生就說要考教下展鶴的功課。

“既然藍大人托付了老夫, 老夫必然不負眾望,”郭先生微眯著眼睛, 不緊不慢的道, “少不得要問一回,也好知道該從哪裡教起,如何教起。”

展鴒點頭, “因材施教, 應該的。”

說著,便示意展鶴上前, 又叫他問好。

雖未曾見過, 但展鶴見兩位老先生麵容和氣慈祥,並不膽怯, 當即上前規規矩矩的作揖,“郭先生好, 弟子有禮了。”

郭先生見他年紀雖小,可行事大方, 毫不扭捏, 又生的唇紅齒白好個相貌,就先點點頭,暗自讚了一回。

紀大夫也沒走, 席桐在旁邊作陪, 兩人中間的小桌上隔著幾盤果子, 分彆是糖炒栗子、裂口鬆子、五香瓜子、醬梅子和椒鹽牛舌餅,色香味俱全'。大約是因方才餃子沒吃夠,胖胖的紀大夫這會兒邊看邊吃,並不算纖長的手指十分靈活,手邊不多會兒就堆了老些果殼。

那頭郭先生正問題,耳邊卻總有細微的哢嚓聲,不由得眉頭微皺,朝那邊重重的咳了聲。

讀書一事何等鄭重?他卻在旁邊吃東西,成何體統?

紀大夫眨了眨眼,正要去抓栗子的手就在半空中拐了個彎兒,掉頭去摸了個牛舌餅。

這個沒動靜了吧?

又鹹又香,還甜絲絲的,外皮酥的什麼似的,稍微用一點力就嘩啦啦掉渣,好吃得很呐!

席桐看的好笑,就漫不經心的問:“兩位瞧著是故交?”

分明就是老小孩兒之間的鬥氣,若是之前不認識,換個陌生人,指不定這會兒就相互掐著脖子打起來了。

“嗯?”紀大夫把掌心的酥餅渣滓抖了抖,一起攢著放入口中,聽了這話就外頭瞧他,笑眯眯的,“小子,套老夫話呢?”

席桐也笑,瞧著比他還人畜無害的,“哪兒能呢,乾坐無趣,寒暄罷了。”

“小滑頭,”紀大夫搖搖頭,吃的胡子一抖一抖的,“倒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我二人原本是在縣學時候認識的,後來那廝高中進士,皇榜登科,我進了太醫署。如今年紀大了,呆在那裡討人厭,便告老還鄉啦。”

他說的雲淡風輕,乍一聽好像沒什麼破綻,可席桐卻本能的覺得他隱瞞了好些關鍵信息。

說是告老還鄉,可他們兩個也才不過五十來歲,瞧著身體強健的很,不管是做官還是太醫,都可謂正值壯年。尤其是大夫,那可真是越老越值錢,怎麼就忽然要告老還鄉?

不過既然人家不說,席桐也不繼續追問。想來誰都有點難言之隱,更何況是天子腳下,想必事兒更多。

既然如今他們選擇急流勇退,又是藍源親自選的,若他們兩個果然有問題,先完蛋的就是藍源,想來他也沒這麼傻……

那邊郭先生已經問完了《三字經》,開始問《百家姓》,紀大夫大約是閒的難受,也想找點事情做,便對席桐道:“來,老夫給你拿個脈。”

說著,就拍了拍手上的果皮沫沫,到底不大乾淨,索性往自己褲子上抹了抹。

席桐半晌沒說出話來,他以為大凡是大夫,基本上都有潔癖的,可這位?

到底人老成精,也不必他開口,紀大夫自己就笑嗬嗬回答了,一副你大驚小怪的模樣,“該講究的時候自然講究,平時哪兒那麼多瞎講究?也不嫌累得慌,年輕人,人生苦短,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席桐竟也真點點頭,“前輩言之有理。”

他跟展鴒也差不多算是死過多少回的人了,除了幾條底線之外,什麼富貴榮辱的,早已拋之腦後。如今兩人又能堂堂正正的在一起,真是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兒,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就敞開了活吧!

痛痛快快的活!

紀大夫倒是多瞧了他幾眼,“嗯,你這個年輕人倒不錯。”

頓了頓,又指了指展鴒,“那閨女也不錯。”

很少能看見這個年紀的孩子肯安安靜靜聽老家夥說話了,他也知道自己嘮叨又鬨騰,難為這麼長時間了他都沒一點兒不耐煩。

聽見紀大夫誇展鴒,席桐可比聽見人家誇自己還高興,當下依言露出手腕,又眉眼帶笑的道:“那是我未婚妻。”

紀大夫幾根胖胖的手指搭在他脈上,沒好氣的瞪了眼,“誰問了?”

哼,瞧這得意樣兒吧,得虧著人沒長尾巴,不然這會兒早甩起來了!

誰年輕的時候還沒個媳婦嗎?這還沒正經成親呢,哼!

席桐也不惱,任他說。

說罷,反正也不痛不癢的,他就是有女朋友了呀,他心裡高興,難道還不許往外說了嗎?天下可沒這個道理。

真正拿脈的時候,紀大夫就忽然變了個人似的正經起來,閉了眼,一手撚著下巴上一點山羊胡子,一手在他腕子上試探,漸漸地就皺了眉。

他掀開眼皮,很有幾分譴責的道:“你年紀輕輕的,底子怎的這樣差?瞧瞧你這身子,篩子的眼兒都比你密些!”

席桐笑笑,老老實實的道:“肺被打穿過一次,四肢大約骨折過五六次吧,第四第五根肋骨也折過……”

至於其他的皮外傷,那都是家常便飯,也懶得說。

紀大夫越聽眉頭皺的越緊,看他的眼神跟看鬼似的,發自肺腑的感慨道:“就這麼著,你還活著?”

席桐點頭,笑笑,“活著。”他跟她都活下來了,馬上還要成家了呢。

紀大夫使勁想了想,搖頭,“我不信。”

他曾出入宮廷,在太醫署的藏書閣內熟讀天下所有醫書,也曾見識過天下最好的大夫和醫術,可他敢斷言,即便是太醫署中的任何一人來了,也絕不可能叫一個接連遭受如此重創的人活下來,還這樣的活蹦亂跳!

單是內臟破裂一樣就沒救了。

要說民間高人?有,卻絕不會這樣高明,這儼然是神話了。

太醫署有天下最齊全的藥材,最詳儘的醫書,最久遠的方子,乃天下醫者心之所向,又因考取太醫的最低資格也是秀才,故而每年如太醫署的考試之激烈簡直匪夷所思,並不比考取進士更加輕鬆……

一句話,沒有任何一個學醫的人能抵擋太醫署的誘惑!

要說有人當真有這般神乎其神的醫書,早就被破格錄取,哪裡還會籍籍無名?

紀大夫越想越想不通,簡直要鑽牛角尖了!

席桐生怕老人家出個好歹,忙主動問道:“前輩可知人身上有多少骨頭?”

紀大夫瞪圓了眼睛,“老夫又不是女媧,這等事情如何知曉?”

席桐笑笑,“206塊,顱骨29塊、軀乾骨51塊、四肢骨126塊,嬰孩的要更多些,足有兩百一十多塊。”

郭先生還在問,便聽那頭紀大夫忽然尖著嗓子站起來,“此事你又如何知曉?!”

認識這麼些年了,哪怕差點被後宮爭鬥卷進去,他也未曾見過老友如此失態,當下不免詫異。

展鴒一看就知道必然是席桐說了什麼,勾的那老頭兒失了風度,也不擔心,隻是問郭先生,“先生,如何?”

“啊,”郭先生忙回神,又驚又歎,“你們教的很好,我竟說不出什麼來了。”

如今這孩子滿打滿算才五歲吧?去年才啟蒙,之後又出了那樣的事,說真的,尋常五歲的孩子能讀完三百千都艱難的很……來之前他就做好了準備,隻要能讀完《三字經》他就敢教!

誰成想,倒是自己少見多怪了,何止《三字經》啊,人家連《千字文》都會背了不說,這些書裡頭話的意思也都基本明了,如今都開始念《詩經》,已經會背“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了!

一般來說,學生們學習《詩經》都是按照順序來的,頭一首是鐵打的《關雎》,可這……竟直接學了《無衣》?

展鴒的理由很簡單,也很清楚,“郭先生,您是正經科舉出身,向來比我更清楚,前頭那幾首都是說什麼的。這孩子才幾歲?親戚都認不全呢,您硬叫他讀那些情情愛愛的,他知道什麼?”

郭先生竟無話可說,頓了頓才道,“都是這麼過來的。”

誰不是書讀百遍其義自見呢?都是先生念一句,學生跟著念一句,搖頭晃腦背熟了之後再挨著解釋意思。便是如今不懂,等以後長大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這是教育理念的問題,展鴒自然理解,卻不苟同,甚至她非常不讚理解。先弄明白意思之後再背的效率多高啊,為什麼偏偏就不呢?

“我明白的您的意思,不過在我看來,這些東西自然是先明白了意思,才能真正背誦且融會貫通,不然即便是死記硬背記住了,又能記住什麼?他會用嗎?再一個,我始終認為,與其讓孩子打小就跟風隨大溜的背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還不如先給他樹立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向他展示這個世界有多麼遼闊,外頭尚未涉足的世界又是多麼精彩……”

說了一大通之後,展鴒又道:“當然,這不過是我的一點短見罷了,以前也隻是胡亂教著,好不好的?我也不敢說什麼。日後他肯定是要上考場的,您是個有經驗的,又是他正經的老師,具體該怎麼弄,還得您做主,我不過說說罷了。若您老覺得果然有兩分意思,那自然好;若實在不堪入耳,您權當亂風刮過,我什麼都沒說。”

用人勿疑,疑人勿用,既然郭先生是藍源親自請來的先生,展鴒自然信得過,也不打算越俎代庖。

但這並不代表她完全喪失了發表意見的權利,而且所謂的“大家都這麼著”“一直都這麼著”也未必就是對的。

尤其是現下學生們動不動就按著一篇文章讀幾百遍的任務,實在是喪心病狂。她已經親自教導過展鶴幾個月,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孩子的聰慧和通透,隻要給他說說意思,莫說幾百遍,那小東西三五遍讀下來就已經背會了,何苦再白白的浪費時間呢?

這就好比一個已經在奧數賽上拿獎的人,你非讓他走流程天天抄寫乘法口訣一百遍,注定了費時費力還沒有任何進展,這不折磨人呢嗎?

她做事有分寸,不是那種仗著有點功勞就敢對所有的事情指手畫腳的性子,可也不會自認低人一等,明知某件事情是多餘的,而連說都不敢說。

人和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樣的,更彆提她跟郭先生生長於不同的時代,不管是從小接受的教育、經曆的事情還是看過的世界都截然不同,這就必然導致他們擁有天差地彆的教育理念,這麼兩個人湊在一起沒有一點碰撞的火花是不可能的。

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郭先生什麼時候聽過這樣的論斷?本能的想駁斥,可又隱約覺得她說的有道理。

老頭兒沉默半天,冥思苦想,最後憋出來一句話,“那什麼觀的,作何解釋?”

真正有文化的人一般求知欲都極強,也從不會輕易又不斷的否定彆人。當天晚上,不管是展鴒還是席桐,郭先生還是紀大夫,都沒能睡好,你來我往各抒己見,侃侃而談大半宿,茶喝了好幾壺,燈油都熬乾了,直到東邊天空泛起魚肚白才胡亂眯了一會兒,正常點兒起床之後眼睛裡滿是血絲,下頭淡淡的烏青。

展鴒和席桐到底年輕,雖有些疲憊,倒也不算什麼,對視一眼,都噗嗤笑出聲。

“好久沒這麼折騰了,”兩人一邊洗臉,展鴒一邊感慨,又揉著脖子道,“我還想著要不了多久就能歇了,畢竟那麼大年紀了,誰成想越說越有精神,倒是把我給累得夠嗆。”

昨兒夜裡,她困得都睜不開眼了,腦袋一點一點的,好幾次筆直的磕到桌麵上,愣是給連疼帶嚇的清醒了,這才一陣一陣的強撐著。好容易推著郭先生回院兒,她一進屋就跟踩了棉花似的,一腦袋紮在炕上就精神昏迷,再一睜眼就是現在了。

席桐擦乾淨手,先在自己脖子裡捂了一會兒,捂熱了之後才伸手給她按脖子,“落枕了吧?”

“可不是麼!”展鴒苦著臉哼哼,給他一捏,疼的簡直要跳起來。

“彆亂動,”席桐找準地方輕輕按了幾下,“早前聽說的一個訣竅,也不知管不管用,先試試。”

展鴒哼哼道:“不知道你就給我用?合著當我做試驗品呐?”

席桐笑,揉捏的動作卻越發柔和了,“哪兒敢呐,除了你,誰能請得動我按摩?”

展鴒眉眼帶笑的哼了聲,依舊嘴硬,“我可沒請你呐。”

“那是自然,我上趕著還來不及呢。”席桐點頭,又有些感慨,“老一輩的人心性更單純,求知欲可比後世強烈多了。如今我們掌握的知識,或是固有的思維理念在現代社會可能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但與他們而言,絲毫不亞於核爆式的衝擊,這點兒激動也在意料之中。”

藍源也有心了,想來是因為之前跟自家接觸過的緣故,知道他們兩個都不是傳統意義上乖順的老百姓,不管郭先生還是紀大夫,都是那種很善於聽取彆人意見的人,絲毫不因為他們年紀輕或是偏居鄉野就目空一切,這著實難能可貴。

昨天晚上他們四個進行了穿越以來頭一次也是最激烈、最全麵、最深入的交流與辯論,內容涉及並不僅限於教育理念、價值取向、醫學常識與急救知識等,他們誰也沒有輕易向誰折服,同時也都得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收獲。

四個人顯然都很喜歡這種類似於學術交流的氛圍,越說越帶勁,越聊越深入,所以直接停不下來了……

“這倒是,”展鴒點頭,覺得舒服了些,“成了,你也夠受的,彆再忙活了。對了,想吃點兒什麼。”

昨兒事兒忒多,過程特彆刺激,她覺得自己不光胃空了,如今就連腦袋也累的慌。先是瘋狂的信息輸出,同時又要承受洶湧的信息錄入,全程高速運轉,如今累的什麼似的,必須得好好補補。

展鶴也起來了,巴巴兒過來說早,展鴒就問他想吃什麼。

小東西仰著腦袋想了會兒,“鴨子!”完了還不忘補充,“要連鴨皮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