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向晚的想法很直接——樊弘偉娶顧文嬌一定有所圖。
從顧文嬌講述的來看, 樊弘偉是個目標性非常明確的人。
他在城郊長大、初中沒有讀完、頂替父親工作才進入運輸公司當貨車司機,卻能一步一步從貨車司機到領導司機,再到拆遷辦主任, 官運亨通, 小權在握, 這與他超強的目的性有關。
目標性強的男人, 婚姻選擇更注重對方能夠給自己帶來什麼。
徐俊才選擇周荊容,因為周荊容的父親是工程局局長。
趙青雲選擇魏美華,因為魏美華是城裡姑娘, 父母人脈關係多。
顧文嬌不論外貌還是才學, 都是中人之姿,也沒有深厚的家庭背景, 並不能為他的事業添磚加瓦。
跳出女性視角, 趙向晚觀察著顧文嬌的一舉一動, 覺得她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那份對母親之死的執拗——每個人都已經走出過往陰霾開始新的生活,隻有她, 十年如一日地堅持每個月去派出所詢問案件進展。
樊弘偉到底圖她哪一點?
樊弘偉與顧文嬌的婚姻裡充滿矛盾, 這給趙向晚強烈的違和感, 就仿佛這一切都是個圈套。
疑惑之下,趙向晚問顧文嬌:“你有沒有想過離婚?”
雖然老話常說寧拆一座廟、不毀一門親,但對這種動手打老婆的男人, 不離婚難道留著過年?
顧文嬌看著趙向晚那略顯稚嫩的臉龐,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過詢問:“你也是重案組的刑警嗎?”
剛才何明玉自我介紹的時候,隻亮了她的警官證,對趙向晚一筆帶過。一開始顧文嬌以為她們是同事, 並沒有過多關注,可是現在近距離接觸,觀察到趙向晚舉止雖然沉靜穩重,但眉眼間稚氣猶在,便問了這麼一句。
趙向晚拿出學生證放到顧文嬌麵前:“我是公安大學刑偵專業的學生,暑假在重案組實習。”
一句“實習”觸動顧文嬌的傷心事,眼眶一紅。當年母親被殺之時,顧文嬌也是大專第三年,媽媽安排她進婦產科當實習護士。胡琳珍正是她的帶班醫生,對她平時很關照。
也是因為考慮到這一點,媽媽才會上樓去管那一場閒事,成為槍下冤魂。
顧文嬌抬手按了按眼角,壓住淚意:“實習警察啊,你才讀大學就能進重案組,一定學習成績很好吧。”
【不像我,媽媽去世之前過得懵懂懵懂,學習也不是很努力。實習也是靠媽媽的社會關係,才能進三醫院婦產科。媽媽說,這個科室是醫院裡唯一一個與“生”打交道的地方,充滿希望。可是……生生死死,誰說得清楚?】
趙向晚抬眸與顧文嬌目光相對:“我有一個好師父,是他領我入的行。”
顧文嬌聽著心頭熨帖無比:“你有一個好師父,我也有一個好媽媽。”
趙向晚道:“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希望我們都努力,不讓他們失望。”
“不讓他們失望?”顧文嬌喃喃重複著趙向晚所說的話,陷入沉思。
【我讓媽媽失望了嗎?如果讓媽媽看到我現在的樣子,她會失望吧?學了三年的護理,在家裡拿著土豆練習打針,跟著媽媽學配藥,每天聽她跟我講:護士是醫生與患者之間的橋梁,態度第一、技術第二,一定要有一顆溫暖的心。可是等我畢業,連血都不敢看,連針也不敢打,每天窩在藥房上班,我這麼懦弱,媽媽一定失望了吧?
媽媽教過我,挑男人首先要看人品。爸雖然在媽媽去世一年後就再婚,但不可否認,他對工作勤勤懇懇、對家庭有責任心,是個知書達禮的好男人。可是我挑的男人怎麼樣呢?人品低劣,人前人後兩張麵孔,喝了酒就打人,對我沒有半點關心愛護。我眼光這麼差,媽媽一定失望了吧?
媽媽教過我,女人在獨立、堅強、勇敢。她在外麵從來都不怕事,遇到那些蠻不講理的患者或者家屬都會耐心應對、據理力爭,哪怕被人威脅也不害怕。她總說,做人隻要憑良心,就什麼也不怕。可是我呢?麵對樊弘偉的家暴不敢反抗,隻敢在他水杯裡吐口水,嗬嗬,顧文嬌啊顧文嬌,你可真沒用!】
顧文嬌的心聲裡帶出幾分自我厭憎,趙向晚聽著心裡難受,打斷她的反省與檢討:“錯了也不怕,改過來就是。”
顧文嬌感覺眼前這個實習警察每一句話都似乎說到了她的心坎裡,自心底升起強烈的希冀,轉眼卻又變得黯淡。
她知道自己錯了。可是,這世上難道所有錯誤都能改嗎?
荒廢護士業務十年之久,從頭開始雖然有難度,但隻要顧文嬌想,依然可以重新再來。她原本就是護理專業畢業,又有實習證明,再加上母親的原因,隻要她態度堅決,找到領導說明情況,不再暈血、不再暈針的她想重新回到護士崗位,並不難。
可是……選錯了丈夫,孩子已經有五歲,重新再來,可能嗎?
小姑娘年紀小,什麼都不懂,她以為離婚那麼容易?一想到樊弘偉那雙陰冷的眼睛,顧文嬌打了個寒顫。
顧文嬌認真回答趙向晚剛才提出的問題:“離婚?你們不了解樊弘偉,他不會同意離婚的。第一次打我的時候,我就提出過離婚,可是他堅決不同意,甚至拿兒子的性命威脅。他說了,如果我提出離婚,他就把兒子從五樓扔下去。反正……一個五歲小孩子貪玩從樓上摔下去,誰也不會懷疑是親生父親乾的。”
何明玉忍不住咬牙罵了一句:“畜生!”不對,罵他是畜生都算是抬舉了他。虎毒還不食子呢,他連親生兒子都敢殺,真是禽畜不如!
趙向晚卻對樊弘偉又有了新的認識。
——這是一個非常狡猾的人,他打顧文嬌的時候,專挑不起眼、不容易鑒定為輕傷的位置下手,這說明他懂法,害怕入刑;他拿顧文嬌最在意的兒子威脅不準離婚,還知道故意摔下樓偽裝成小孩子貪玩意外墜落,這說明他很會拿捏人心、有反偵查手段。
這樣一個男人,說他是個遵紀守法的良心市民,是一個進退有度的國家乾部,趙向晚壓根就不信。
趙向晚問顧文嬌:“你兒子叫什麼名字?”
“天寶,樊天寶。”
“老天送來的寶貝,這名字誰取的?”
“他取的。”
“樊弘偉喜歡兒子嗎?”
“喜歡。”
“哪裡可以看得出來喜歡?”
“他和我都是公職人員,按照計劃生育政策隻能生一個。他家裡三個姐姐,就他一個兒子,從小就很嬌慣。可能因為天寶是兒子,反正樊弘偉挺看重的,下班回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和天寶說話。他打我的時候如果吵醒了天寶,他還會哄孩子說我們倆隻是鬨著玩兒。”
聽到這裡,趙向晚道:“他之所以能夠威脅成功,就因為拿捏住你的心理,他賭你更愛兒子,害怕他傷害兒子。可是你自己想想,他們家三代單傳,哪裡舍得傷害天寶。”
雖然明知道趙向晚說的是對的,但顧文嬌是母親,母子連心,哪裡敢賭?她猶猶豫豫地看著趙向晚:“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樊弘偉真的發了瘋,把兒子摔下樓呢?”
何明玉拉了趙向晚一把,示意她說話注意點。身為警察,一言一行都仿佛被放在聚光燈下,既要合法、又要合規,還要符合公序良俗,必須慎之又慎。
趙向晚真恨不得說一句:你試試不就知道了?可是何明玉的提醒很對,她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隻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我能理解你。”
自從母親去世、嫁給樊弘偉之後,顧文嬌與父親幾乎不來往,也沒什麼朋友。她自感過得不好,更不願意和同事親近,因此顯得內向沉默。這回第一次與陌生人說這麼多話,顧文嬌感覺悶悶的胸口暢快了許多,越看趙向晚越順眼:“謝謝,謝謝你能理解我。”
趙向晚笑了笑:“沒事。謝謝你的配合,以後有什麼事,來市局找我們。”說完,和何明玉一道起身,與顧文嬌道彆離開。
走出醫院門診樓,消毒水的氣味漸漸散去,趙向晚與何明玉往當年槍殺案發生現場而去。
五層磚混小樓,紅色清水外牆,青灰色水泥地麵,水泥空花欄杆,一樓兩戶,一共三個單元。七十年代末建的房子,到現在也有十幾年曆史,外牆麵長滿爬山虎,樓梯間看著有些破舊。
樓梯間沒有門,就這麼敞開著。唯一守護住戶安全的,是每家每戶在木門外側都裝了一道防盜門。看來,當年的凶殺案還是給這裡的住戶留下了心理陰影。
兩人順著樓梯向上走。明明一切正常,但何明玉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覺:“向晚,你聞到空氣裡有血腥味沒?”
趙向晚停下腳步,使勁嗅了嗅,搖頭道:“師姐,我聞到飯菜香味,好像是醬油荷包蛋的味道。”
聽到趙向晚的話,何明玉緊張的內心一下子就放鬆下來,撲哧一笑:“就你是個狗鼻子,連菜油煎荷包蛋,淋了醬油你都聞得出來!”
趙向晚指著一單元四樓401的房門:“呶,就是從顧文嬌家裡傳出來的。看來中午她爸在家。”
敲開門,應門的是一個外形斯文、體態微胖的中年男人。隔著防盜鐵門,他警惕地詢問:“你們是誰?找誰呀?”
何明玉亮出警官證:“您好,是顧朝東嗎?我們是市公安局重案組的,關於十年前的舊案,我們想找您了解一下情況。”
顧朝東沒有開門:“當時我不在家,沒什麼可以說的。”
何明玉繃著臉:“案件重大,請你配合一下。”
顧朝東看著警官證,不情不願地開了門,一邊開門一邊嘟囔:“都過去十年了,找我有什麼用?你們去找文嬌嘛。”
屋裡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老顧,是誰呀?”
還有個男孩子歡快的聲音:“爸,快來吃飯,今天有荷包蛋!”
趙向晚跟著何明玉進了屋,門口有一個換鞋區,擺著幾雙鞋子,再往裡便是客廳,客廳南麵連著一個陽台,陽台上種著些花花草草。客廳與臥室之間有一道小小的走廊,臥室以及衛生間的門都對著走廊。
客廳裡隨意擺著小孩子的玩具、書本,白色的牆壁掛著拚音表、各種彩色掛圖,略顯零亂,但卻很有家的溫馨感。
看到家裡的陳設,不知道為什麼趙向晚有些替顧文嬌心酸,也難怪她不願意回家,不願意與顧朝東說話。這套住房是周金鳳單位分配的住房,可是現在卻居住著顧朝東和他的新妻子、新兒子,所有人都把周金鳳遺忘,開始新生活,隻有顧文嬌還活在過去。
客廳北麵是廚房,餐桌上擺放著三菜一湯,一個係著圍裙的女子從廚房走出來,笑眉笑眼地和何明玉、趙向晚打著招呼:“你們好,要不要一起吃點?”
何明玉、趙向晚之所以中午出來,就是要趕在人們午休之時調查取證。三醫院與市局車程大約半小時,何明玉開車出來,兩人到現在還沒吃飯呢。聞到家常飯菜香味,一下就覺得餓了起來。
兩人忍著餓,同時擺手:“不客氣,隻是問幾個問題。”
顧朝東請她們坐下,正襟危坐:“問吧。”
“五樓現在住的是什麼人?”
“一開始沒人肯住,空了兩年。後來案子漸漸沒人提起,分配給了一個從國外回來的眼科大夫,他單身,一個人住,不過經常不在家。”
“您一直住在這裡?”
“是。單位住房緊張,包括對麵502那家也沒搬走。不過我單位建集資房,明年我會搬出去。”
“您在這裡住了這麼久,隔壁鄰居有沒有討論過這個案子?都說了些什麼?”
“時間過去這麼久,大家已經很少討論這個案子。偶爾提一下,也隻是叮囑說不要露富,不要隨便給陌生人開門,更不要多管彆人家閒事。”
說到最後,顧朝東的臉色明顯變得黯淡。當年周金鳳上樓查看,結果命喪黃泉,雖說已經成家生子,到底夫妻二十載,感情還是有的,現在一想起來依然會胸口痛。
趙向晚聽到這裡,插了一句問話:“顧文嬌每個月都會去派出所詢問案件進展,您就不關心凶手是誰嗎?”
顧朝東覺得這句話很刺耳,看了趙向晚一眼,這才發現眼前姑娘年輕得有些過分:“你也是刑警?”
不得不說,顧文嬌真是顧朝東的女兒,見到趙向晚時問的話都是一樣。
聽趙向晚介紹完,顧朝東的臉色變得和緩許多。還在讀書的大學生呢,什麼都不懂,難怪說話這麼難聽。算了,不與她計較。
顧朝東說:“我隻是比較實在。專業人做專業事,這件案子當年全市警察都非常重視,出動了很多警力都沒有偵破,難道我去打聽、去催促,就能破案?一個人,一生隻有那麼長,何必糾結這些舊事?不如放下過去,好好過日子,這才算對得起逝者,你們說,是不是?”
趙向晚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也的確是這個理,但她依然還是想替顧文嬌問幾句話:“可是,如果大家都忘記了舊事,那誰來替死者申冤,誰來揪出凶手?”
顧朝東聽了趙向晚的話,仿佛看到女兒就在眼前,長歎一聲:“你還小,不懂得趨利避害。有時候,太執著過去,隻會讓自己過得越來越糟糕。”
趙向晚抿著唇,內心升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怒:“所以,活該顧文嬌過得不好,是不是?”
顧朝東聽到她提起女兒的名字,眼神變得擔憂起來:“你們見過嬌嬌了?她現在過得不好嗎?她已經和我不來往有七、八年了,我想知道她的情況,隻能通過醫院的其他人。”
趙向晚搖頭:“不好。樊弘偉經常打她,我們剛才見過她,她的胳膊新傷舊傷疊加,青紫瘢痕一大片。您要是有空,多關心關心她吧。”
顧朝東一聽,立馬站了起來,急得在屋子裡轉起圈圈:“怎麼會這樣!我聽藥房的張英華說過,說她和丈夫關係不太好。我想著嬌嬌脾氣不太好,說話又衝,遇上個脾氣急的丈夫,兩人關係不好也沒辦法。我以為……我以為就是夫妻之間推推搡搡,但真沒想到樊弘偉這狗東西會經常打她!”
顧朝東的妻子聽說是嬌嬌的事情,沒有插嘴,帶著兒子安靜坐下吃飯。她見過顧文嬌幾回,但每一次都不太愉快,這讓她不願意多管顧文嬌的事。
趙向晚點到即止,與何明玉告辭離開。
上樓敲門,沒有人應門。看來顧朝東沒有說錯,五樓雖然分配給了一位眼科醫生,但他經常不住在這裡。
兩人實在餓得不行,便走出家屬區,在三醫院街對麵找了家小飯館坐下,點了辣椒炒肉、家常茄子兩個菜,盛了兩大碗米飯,邊吃邊聊。
正是中午一點左右,已經過了飯點,飯館裡人不多。
天氣熱,小飯館隻有一個吊扇在呼呼地吹著。雖然汗流浹背,但因為實在太餓,兩人吃得挺香。
何明玉說:“五樓有人住,但現在主人不在家,怎麼搞?”
趙向晚吃飯速度比較快,往嘴裡扒了一口飯,不得空回話,隻能用眼神示意她等一等。
何明玉看她吃飯的樣子,不由得笑了:“你急什麼,又沒人和你搶。”
趙向晚愣了一下,突然意識到什麼,放慢了速度。等到吃完嘴裡這口飯,她才解釋道:“小時候家裡吃飯總是催,所以養成了吃飯快的習慣。”
錢淑芬看不得趙向晚吃飯慢,總喜歡催她。
“快點吃,吃完去喂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