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綺雲看到我的時候,眼淚汪汪的,抓著我的手想說什麼,可是又沒說,隻是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這算不算奇怪?】
趙向晚輕聲道:“您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彆有顧慮。哪怕隻是一點點,說不定能為破案提供有用的線索。”
打消顧慮之後,路芝英便開始將自己感覺不對勁的人或事一一道來。路芝英性格敏感,對他人的好惡喜厭感覺非常敏銳,隻是平時窩在心裡不敢說出來。這回趙向晚肯聽,她便竹筒倒豆子,劈哩叭啦都說了出來。
蔣書記以前經常來家裡喝茶,可是施先生去世之前一個星期人影不見,他給的禮金是尋常人的十倍;
蔡綺雲拉著她的手一臉的愧疚;
吳力軍上香的時候鞠躬多鞠了一個,神情有些慌亂;
柳院長老婆看到她時一臉的不屑;
……
聽得顧之光瞪大了眼睛:沒想到路芝英看著老老實實,實際上記仇得很,十二年過去了,一分一毫都記得清清楚楚。
趙向晚卻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認認真真地記了下來,一邊聽一邊點頭,仿佛路芝英說的是至理名言。路芝英一口氣把所有怨氣都發泄出來,說完之後又有點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有點小肚雞腸?我平時都不這樣。”
趙向晚卻知道是為什麼。老實人並不是心裡沒有不滿,隻是悄悄壓了下去,現在自己給了她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讓她說出來,她自然會暢所欲言。
等到路芝英說完,趙向晚認真地點了點頭:“謝謝您提供有用的線索,我們會進一步查清楚。”
說到這裡,施啟燕從屋裡出來。
休息了幾天之後,她眼底青影漸漸變淺,整個人精神看起來好多了,一張臉美得似乎會發光。
施啟燕穿一身簡潔的純白色無袖長裙,豔麗高貴,真想象不出來,這麼漂亮優秀的女生,會被導師語言暴力到自殺跳樓。
看到顧之光與趙向晚到家裡來,施啟燕禮貌地打過招呼,安靜坐在沙發:“你們來,是想告訴我父親的真實死因嗎?”
麵對美得很有侵犯性的施啟燕,向來以口齒伶俐見長的顧之光說話有點卡殼,一句謊話都不敢說:“當時為了哄你不要跳樓,瞎編了一些話,你彆怪我。”
施啟燕似乎早有預料,微微欠身,並沒有繼續追究,而是看著趙向晚,鄭重其事地說:“謝謝你。”
【謝謝你告訴我,老師說的話都是錯的;謝謝你告訴我,不能讓親者痛仇者快;謝謝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麵,揭穿老師對我沒有半點關心的事實。】
施啟燕有點高冷,隻簡單說了三個字,但內心那些話語趙向晚都已經聽見,微笑道:“不客氣。”
兩個女孩相視一笑,屋內氣氛很和諧。
施啟燕提供的信息與路芝英差不多,作為補充的是,施啟燕並不知道賈慎獨與父親的真實關係,反而因為賈慎獨師從朱成嶺而心生仰慕,因此報考了他的研究生,儘心儘力地完成他所交代的所有任務。
隻是可惜,不管施啟燕如何努力,賈慎獨永遠有辦法挑出毛病。
她若刻苦,他便說做學問需要天分;她若創新,他便說科研需要細致、嚴謹,總之一句話,當眾表揚孤立她與同學的關係,背後批評打壓她的信心。施啟燕本就因為父親去世而變得冷傲、孤僻,現在讀了賈慎獨的研究生之後內心便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尤其是這個暑假,跟隨賈慎獨外出考察做項目,賈慎獨更是變本加厲,讓施啟燕的心理壓力越來越大,直至最後一句:你不如你父親,直接讓施啟燕精神崩潰,萌生出死誌。
聽到這裡,趙向晚對施啟燕說:“我們今天在學校了解到一些關於賈慎獨的情況。其實,賈慎獨名義上是朱成嶺大師的弟子,但實際上他是第一個貼朱大師大字報的學生,逼得大師差點沒了命。”
施啟燕第一次聽說,霍地站起:“什麼?”
趙向晚將賈慎獨與朱成嶺、施桐的關係說明白,施啟燕的臉色變得鐵青,從牙齒縫裡擠出兩個字:“無恥!”
隻恨當年父親談及賈慎獨這個人時都以賈半倫相稱,父親的那些師兄弟們也隨著朱大師的離世而漸漸失了聯係,再加上賈慎獨在業內打響了名氣,那段往事被人忘卻,不然……要是知道賈慎獨是這樣一個背信棄義、奸滑惡毒之人,施啟燕肯定不會讀他的研究生。
趙向晚不想看到施啟燕自責:“賈慎獨有意隱瞞,學校裡很多人都不知道他與朱成嶺的真實關係,你被他蒙騙,這是他的問題,不是你的錯。”
施啟燕抿了抿唇:“我下學期會找學院領導,要求更換導師。”
趙向晚點點頭:“挺好。”
不過,也可能不需要施啟燕申請。如果重案組的調查開展順利的話,應該能在八月底請賈教授到市局喝茶。
吃過午飯之後,趙向晚、顧之光在路芝英的帶領之下,拜訪了設計院一些老員工,也是當年路芝英覺得不對勁的人。
在一次又一次的走訪之中,趙向晚一點點排除,最後梳理出幾點有用的線索。
第一,施桐午休時獨自上樓,與在五樓結構組工作的蔡綺雲、吳力軍擦身而過,這兩人有些奇怪這麼冷的天施桐上樓做什麼,但礙於施桐的高冷隻隨意打了身招呼,並沒有過問。事後兩人知道施桐跳了樓,非常內疚。
第二,施桐單獨一間辦公室,跳樓那天蔣書記從他房間走過,似乎聽到他在打電話,而且聲音很大很不高興,好奇地聽了一下,但因為當時鬨肚子離開,沒有關注,事後想來如果自己進去關心一下,也許施桐就不會跳樓。正因為這個,蔣書記才送了兩百塊錢的禮金,表達歉意。
至於其他一些讓路芝英覺得不對勁的,純粹是她想多了。正如施啟燕先前在樓頂想的,設計院是清水衙門,哪裡有什麼貪汙之說?
趙向晚問蔣書記:“施桐在和誰說話?說了些什麼?”
蔣書記歎氣:“唉!就聽到一句,我與你道不同不相為謀,見什麼見?不見!然後我就上廁所去了。”
再問蔡綺雲和吳力軍:“你們下樓的時候有沒有遇到陌生人?”
時間過去太久,他們根本想不起來,遺憾搖頭。
“有沒有遇到一個瘦瘦矮矮的男人?”
兩人同時搖頭,都說當時著急下樓,沒有注意。
設計院一樓是食堂,上午十二點一下班,大家都往下麵走。
蔡綺雲、吳力軍當時忙著繪圖,拖到了十二點半才下樓,所以才會遇到辦公室在二樓、往上走的施桐。
十二點半,正是施桐往頂樓走的時候,
十二點四十五,施桐跳樓。
這個時間點,正是大家午休的時候。
設計院的人都是知識分子,建築、結構、暖通、水電……與建築相關的人都聚在這裡。
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全都慌了神,忙著報警、叫醫生、喊領導,都希望能夠把施桐救活。
誰也沒有懷疑過,會有人把施桐推下樓。
雖然後來警察過來,上樓查看一番,但也沒有提出異議。結合這段時間施桐的確精神壓力大、又長期失眠,便下了抑鬱症導致自殺的結論。
施桐隻是一個畫建築圖的工程師,和誰都沒有利益衝突,誰會去害他呢?
那天有沒有遇到陌生人進到設計院大樓?
——這個問題如果在1981年1月23日那天詢問,可能還能找出知情人,但現在是1992年8月,誰還會記得十二年前發生的事情?
到了傍晚,走訪了一天的趙向晚回到重案組辦公室。
很疲憊。
披著一身霞光,熱得渾身冒汗。
肚子還餓,中午雖然吃得很飽,但走訪一整天,問了無數個問題,早已是饑腸轆轆。
一進辦公室,電扇風悠悠吹著,一點聲音都沒有。
趙向晚有點不習慣這麼安靜,四下裡張望著,人呢?
季昭從綠蘿垂落的文件櫃之後探出頭來。
【回來了?】
白得似乎發光的臉龐、零亂的劉海、毫不掩飾歡喜的眼眸,仿佛喧嘩世界一道漂亮的風景線,趙向晚的心情一下子便好起來了。
“我回來了。”
趙向晚嘴角帶笑。
【肚子餓了嗎?】
趙向晚點點頭,問了句:“何明玉和朱飛鵬他們呢?還沒回來?”
【沒有。】
季昭現在對周邊人的關注度明顯提高,不然趙向晚還真不敢把他一個人留在辦公室。
兩人肩並著肩準備去食堂吃飯,剛走到門口,看著趙向晚額前被汗水打濕的碎發,季昭的手指有些蠢蠢欲動。
【你的頭發,出汗了。】
趙向晚忍不住笑了,往他身邊靠了靠。
小雲雀歡叫一聲,飛了起來。
季昭的右手快速抬起,食指與中指前伸,輕輕觸碰趙向晚額頭,幫她把打濕的碎發撥到耳後。
他的動作非常輕柔,仿佛趙向晚是件精品易碎的瓷器。
不知道為什麼,趙向晚的心裡忽然開出一朵美麗的花。
柔柔的風拂過,花瓣綻放,一片一片舒展開來,吐露出那金絲般的花蕊,迎著風輕輕點頭。
季昭的手指停留在趙向晚鬢邊,內心世界的畫麵忽然靜止。
一秒之後,燦爛的煙花在天空綻放。
草地上開出無數五彩鮮花。
絢爛、繽紛。
極致的美麗令趙向晚屏住呼吸,舍不得眨眼。明明是映在腦海裡的畫麵,但她卻下意識地把它當成了現實。
兩人對視,眼中閃過濃烈的情感。
季昭的手指漸漸下滑,剛剛觸到趙向晚的唇邊,門口傳來重重的腳步聲,還有朱飛鵬的聲音:“喂——”
趙向晚身體後退半步,季昭的手指懸在半空。
季昭有些懊惱地輕呼了一口氣。
趙向晚笑著轉頭,對朱飛鵬說:“你乾什麼?”
朱飛鵬與何明玉一身的汗,抱著一迭子舊卷宗,笑得不懷好意:“喂,這裡是辦公室,你們倆要親密,回宿舍去!”
趙向晚沒有解釋,接過何明玉抱著的卷宗:“怎麼樣?找到資料沒?”翟欣蓮失蹤案發生於1981年、戴敏麗被殺案發生於1975年,距現在已經有很多年,看這兩人抱的東西,應該是有些收獲。
朱飛鵬笑得很得意:“我告訴你,我找了一個人,是她幫我找的材料,猜猜是誰?你要是猜得著,我請你吃晚飯。”
【真沒想到,周如蘭搞檔案管理真是一把好手,找她幫忙還真從故紙堆裡摳出點東西來。】
趙向晚看了他一眼:“周如蘭。”
朱飛鵬張大了嘴:“喂,微表情行為學難道還能猜人名?我還真不服氣!”
趙向晚微笑:“我們都認識、懂檔案管理的,好像也就一個周如蘭吧?”
朱飛鵬將卷宗放在辦公桌上,衝她抬了抬下巴:“走,我請你們去食堂吃飯。”
四個人說說笑笑去食堂吃了飯,繼續回辦公室工作。
組長高廣強和祝康、黃元德、艾輝這四個都去了外地,朱飛鵬順理成章當上“臨時組長”。
朱飛鵬拿出卷宗,將今天的收獲和大家分享。
“先講戴敏麗吧。當年的刑偵記錄早就找不到了,不過1975年上報的大案要案記錄裡找到了一些當時的資料。這裡記載她的屍體在小樹林被發現,有性.愛痕跡,體內留有精.液,脖子有勒痕,窒息而亡……”
等他說完,趙向晚問:“朱師兄,我今天也調查了這兩人的基本情況,有些疑問我就直接問吧,然後你們看看卷宗裡有沒有相應的答案。”
“第一,賈慎獨的不在場證據是什麼?有沒有證人?”
“有學生證詞,七點到九點半之間,賈慎獨一直在繪圖教室指導設計。”
“中間沒有離開嗎?”
“這裡沒有寫,隻有簡單兩行字,還有三個簽名。”
“那就不能排除賈慎獨當時離開過,隻是學生沒有在意,對吧?”
“的確是這樣。”
“第二,薑遇春的口供裡,有沒有提到戴敏麗是幾點離開的?”
“戴敏麗是七點左右到達他宿舍,然後八點半左右離開。”
“紅圍巾是戴敏麗的?天氣那麼冷她為什麼沒有圍上?”
“兩人膩歪得忘了時間,戴敏麗怕賈慎獨發現,匆匆離開,忘記圍上。”
“薑遇春有沒有辦法證明,戴敏麗離開時他一個人在家?”
“沒辦法證明,他住的是單身宿舍,做的又是偷情的事,不敢讓人看見。”
“第三,有沒有證人提出異議?”
“沒有,所有口供一致認定是薑遇春殺人。”
說到這裡,朱飛鵬搖搖頭,長歎一聲:“如果換到現在,有DNA檢測技術,薑遇春更是有嘴也說不清。戴敏麗身體裡還留有他的精.液,手裡攥著他的衣服碎片,不是他殺的,還是誰殺的?”
何明玉也歎氣:“唉!薑遇春到死還在喊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