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高廣強在小黑板上點了點:“當務之急,是找出死者身份。”
朱飛鵬接了一句:“像這種類似的案子,隻要找出死者身份,偵破進度就差不多完成80%。”
接下來的三天,開始拉網式排查,重案組所有人都參與了附近走訪行動。
望陽區地廣人稀,因為垃圾堆放場常年散放異味的緣故,隻剩下電機廠、機修廠、廢品站等還在經營,其餘像不少以食品加主的小工廠,比如罐頭廠、酸菜廠、醬油廠等都已經倒閉。隨著這些六、七十年代老工廠的倒閉,留下一些破舊居民樓,居住在這裡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年輕的、有點門路的,紛紛離開了這個空氣質量極差、每天推開門窗都是臭味的望陽區。
第三天上午,趙向晚、朱飛鵬、高廣強一組,來到醬油廠。
破舊的大門,破敗的廠房,殘缺的大醬缸、瘋長的野草,處處透著荒涼。
高廣強感慨了一句:“唉!這個地方算是廢掉了,可惜。”
朱飛鵬也看著心酸:“這個鬼地方,誰願意留下來?要不是實在沒辦法,估計早就搬走了吧?”
趙向晚雖然在農村長大,但山青水秀,比這個遠離中心城區的所謂城裡好多了。
醬油廠老宿舍樓一共有三棟,都隻有四層,磚木結構,坡屋頂,清水磚牆已經開始風化,樓道裡堆滿了煤球、木柴、舊鞋等各種雜物。
一家一家地敲響房門,來應門的人大多都是麵容憔悴的老人。問他們近期有沒有住戶失蹤,一個個搖頭說沒有。他們的子女通過讀書、打工、調動等方式,早就離開原址,偶爾聯係一下,根本不願意回來。如果不是因為年紀大了、沒有錢,誰願意住在這個荒涼、發臭的地方?
再拿出屍體照片,老人家們嚇得直念阿彌陀佛,根本不敢多看,都說不認得。
敲開最後一棟的東頭單元二樓,開門的是一個三、四十歲的女人,瘦而高,她的眼睛有點突出,頸脖偏大,麵色潮紅,看著身體不太好的樣子。
她的聲音略顯尖利:“什麼事?”
趙向晚亮出警官證,簡單說明來意,詢問是否知道誰家有人近一周沒有歸家,或者失蹤。
女人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沒有。”
房裡跑出來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姑娘,也很瘦,但眼睛很亮,穿著一條漂亮的花裙子,頭發梳了兩條小辮子,發尾還結著蝴蝶結,看得出來被母親照顧得非常好。
小姑娘奶拉著母親的手,睜著大眼睛,看著眼前身穿製服的趙向晚,眼中滿是崇拜:“警察姐姐,你穿警服真好看。”
趙向晚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小姑娘繼續說:“警察姐姐,你能不能讓我爸爸回家?他有好久沒回來了。”
小姑娘這話一出,趙向晚便有些警惕起來:“你爸爸離開家多久了?”
小姑娘掰著手指頭算了半天,歪著腦袋一臉天真:“一個星期了吧。”
高廣強看著那瘦高女人,溫和一笑:“你丈夫離家一個星期了?去了哪裡?”
女人低下頭,伸出手在女兒頭頂輕輕撫過:“我丈夫出去做生意了。他也不容易,得賺錢。”
【這麼快……被發現?】
斷斷續續的心聲傳到趙向晚耳邊,令趙向晚抬眸仔細打量著眼前女人。
這麼快被發現?什麼被發現?屍體嗎?
趙向晚目光微斂:“您丈夫做什麼生意的?在哪裡出差?”
女人不敢與趙向晚目光相對,推著女兒肩膀往屋裡去,嘴上敷衍著:“做點建材生意,常年都在外麵跑。醬油廠倒閉,大家都活不下去,隻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
朱飛鵬聽了之後,更加同情。
垃圾堆放場醬油廠倒閉也有七、八年,這兩口子竟然還住在這裡,可見日子是真的過得很糟糕。
男人外出做生意,不在家也正常。這麼想著,朱飛鵬便想轉身離開,可是趙向晚卻沒有動。
趙向晚問道:“你丈夫叫什麼名字?有沒有照片?我們發現了一具屍體,這裡有照片,想請你辨認一下。”
女人根本不想理睬她,急急進門:“沒有沒有,我丈夫活著挺好的,你莫咒他!”說罷,將門一關。
“砰!”地一聲,木門在趙向晚麵前關閉。
朱飛鵬笑了:“你看你,哪能這麼問,讓她生氣了吧?”
警察辦案也得講究流程,不得隨意擾民。如果對方抗拒,當然不能破門而入。
麵對緊閉的房門,趙向晚抿了抿唇:“老高,想想辦法。”
高廣強問:“什麼辦法?”
趙向晚道:“這個女人在說謊。”
說謊?
好不容易有了線索,高廣強與朱飛鵬立刻詢問:“哪裡說謊了?”
趙向晚道:“她目光遊離,不敢與我對視,提到丈夫的時候瞳孔縮小,明顯是厭惡而非歡喜。我懷疑,死者正是她的丈夫。”
高廣強追問一句:“你確定?”
趙向晚點頭:“是。”
想了想,趙向晚亮出小小筆記本:“我們這三天一共調查了八十六戶,總體沒有人長時間失聯。但是醬油廠這一戶母女,女兒說爸爸一周沒有回家,這和失蹤時間對的上。母親說是去做生意了,明顯是說謊,聽說警方發現屍體,也不追問,顯然並不關心,總之……我高度懷疑。”
高廣強聽她說得合理,點了點頭:“走!我們先回去,讓派出所的人過來和她對接。”
派出所民警熟悉當地情況,查過戶籍資料之後了解到開門的那個高瘦女人名叫桂右蓮,她丈夫廖超勇這幾年過生意據說賺了一點錢,但是不太拿錢回來。
廖超勇、桂右蓮都是本地人,不過雙方父母都已經去世,兄弟姐妹陸陸續續離開這一片,都聯係不上。
民警拿著死者照片,重點走訪醬油廠以前的老職工。說實話,一張麵目儘毀的屍體照片,除非至親或者特彆熟悉的人,真的很難認出來。
桂右蓮拒絕看照片,不斷強調:“我丈夫在外麵做生意,我們有聯係,他沒事,你們彆瞎說。”
考慮到案情重大,重案組第二天辦理好手續,上門采集指紋。
再一次敲開門,桂右蓮的表情更加抗拒:“你們到底要乾嘛?我說了,我丈夫活得很好,他隻是外出做生意,你們這一次兩次的,到底要做什麼!”
小姑娘小名珠珠,這一回也沒有上次那麼友善,躲在母親身後偷偷看趙向晚,表情有些緊張、害怕。
【警察要做什麼?是爸爸出事了嗎?媽媽這幾天一直在屋裡哭,我好怕!媽媽身體不好,家裡沒有錢,媽媽連買藥的錢都沒有。爸爸再不回來,媽媽會不會死掉?我好怕!】
小姑娘的心裡話,那兩句“我好怕”讓趙向晚感覺有些心酸。
可是,心酸又能怎樣?
趙向晚要追尋的,是案件真相。
高廣強安慰桂右蓮:“你放心,我們隻是采集一下指紋。另外,還需要你女兒的血樣。”
桂右蓮緊張地護著女兒,將珠珠牢牢抱在懷裡,鼻翼微張,整個人陷入一種極度亢奮的狀態:“不要,不要,不準給珠珠抽血。”
高廣強態度一直很溫和:“好,那就不采集血樣,取幾根頭發總可以吧?”
桂右蓮的眼睛有些泛紅,她喘著粗氣,大聲道:“你們要做什麼?你們到底要做什麼?”
她突然意識到什麼:“我說了,我丈夫還活著!他昨天和我打過電話的。”
趙向晚問:“怎麼打的電話?”
桂右蓮道:“就是打的電話啊。”
趙向晚追問:“他打過來的?”
桂右蓮拚命點頭:“是,他打過來的。”
趙向晚:“你們家裡沒有安裝電話。那這個電話你是在哪裡接的?”
桂右蓮張口結舌:“小,小賣部。”附近隻有一家小賣部有電話機,她如果要接電話,隻能去那裡。
可是她如果這麼回答,警察還會追問什麼時候打的?然後,他們可以問老板、可以查電話記錄,到時候,謊話迅速就能揭穿。
桂右蓮這才發現一個謊言需要無數個謊言來圓。她眼珠子亂轉,緊緊抱著女兒。
因為力氣太大,珠珠喘不上氣,開始哭泣:“媽媽,我疼。”
桂右蓮慌忙鬆開手,拍著女兒後背,笨拙地安撫著她:“對不起,媽媽力氣大了點,珠珠不哭啊。”
趙向晚耐心等在一旁。
等到珠珠不再哭泣,趙向晚這才繼續問話:“廖超勇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回來了吧?據我了解,您這一周一直沒有出門,孩子也沒有上幼兒園。”
桂右蓮再也沒辦法自我欺騙,開始號啕大哭:“他不要我了,他在外麵有了野女人,他不要我和孩子了……”
她的哭聲很有穿透力,聽得在場的公安乾警都有些腦子發木。
趙向晚彎下腰,柔聲道:“不用怕,珠珠還在這裡,隻要你在、孩子在,這個家就不會散。”
趙向晚的話語帶著一種莫名的力量感,讓桂右蓮漸漸止住了哭,她仰起臉,看著趙向晚,淚眼模糊,問道:“他,死了嗎?”
趙向晚道:“目前並不確認,不過,希望你能夠配合我們調查。”
桂右蓮發泄了一回之後,情緒穩定了許多,看著公安乾警在屋內采集指紋,又取了幾根珠珠的頭發,身體僵硬地坐在客廳那個破舊沙發上,呆呆地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這輩子,就這樣了。】
【垃圾場建在這裡,一切都完了。】
【為什麼永遠離不開這裡?】
趙向晚聽到這些話,想到十年前這個垃圾堆放場的修建,汙染了周邊環境,導致多家工廠關閉,居民生活艱難,內心也有些沉重。
聽當地菜農說,這幾年種出來的菜都帶一股苦味,根本賣不出去了。趙向晚猜測,可能下雨之後垃圾堆放場的垃圾汙物滲透進地麵,漸漸擴散開來,造成整個區域的土壤被汙染。
采訪當地醫院,醫生、護士都反映這一片區的皮膚病、呼吸道疾病、內分泌疾病增多。
桂右蓮、廖超勇的父母早早離世,應該也和環境汙染有關。
趙向晚觀察到桂右蓮不正常的亢奮狀態、消瘦的體型、鼓出來的眼珠子、粗大的脖子,即使不是醫科生,她也能看出來桂右蓮身體很差,極有可能得了甲亢。
甲亢,俗稱大脖子病,學名甲狀腺功能亢進症,既有免疫因素、遺傳因素,也有環境因素。垃圾汙物釋放出來的重金屬超標,是否也會引發她這種症狀的出現?
朱飛鵬走近陽台,桂右蓮忽然不安起來,頸脖開始擺動,呼吸聲變得粗重,心跳也加快。趙向晚與她站得很近,看到她那發青的嘴唇,有些擔心她身體扛不住。
【陽台,他去陽台乾嘛?】
【不能讓他們發現……】
【衣服我洗了,我洗了,不怕。】
衣服,指的是廖超勇被害時穿的衣服吧?衣服我洗了,指的是桂右蓮試圖清洗衣服上的汙漬。難道廖超勇是她殺的?
按理說,趙向晚應該立刻走到陽台,去查找證物。
可是,趙向晚卻沒有動,耐心傾聽著。
【不能怪我,真的不能怪我。】
【如果不是你要殺我,我不會反抗!】
【如果警察把我抓走了,珠珠怎麼辦?】
——這起謀殺案,另有隱情。
想明白事情的關鍵之後,趙向晚看一眼桂右蓮,慢慢走向陽台。她的動作很慢,卻給了桂右蓮極大的壓力。
桂右蓮目光緊緊跟隨著趙向晚的動作,內心慌得快要尖叫出聲。
【不要過去,不要過去!】
【陽台衣櫃……不要打開。】
【左邊抽屜,啊!】
在桂右蓮的引導之下,趙向晚準確地找到了陽台西北角的衣櫃裡,一件袖口有縫補痕跡的藍色襯衫、一條黑色西褲,還有放在地麵的一雙黑色皮鞋。
襯衫袖口有縫補痕跡,肩頭、胸口處有暗色汙漬,一看就是血漬。
趙向晚轉過頭看向桂右蓮,聲音裡帶著一絲悲憫:“桂右蓮,這是你丈夫的衣服吧?你都帶回來了?血漬不好洗吧?”
桂右蓮的雙手哆嗦,嘴唇發烏,整個人處於極度恐懼之中,她猛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一隻手指著趙向晚手中的襯衫,眼神渙散,眼珠泛紅。她本就瘦得有點脫形,現在這麼一哆嗦,看著就跟電影裡索命的鬼魂一樣,瘮得慌。
“不好洗,真的不好洗。我用熱水泡,用了半袋洗衣粉,我使勁地搓,使勁地搓,可是怎麼洗也洗不乾淨。我洗了三遍,曬乾了又洗,我還用鹽水泡,可是再怎麼想辦法,那襯衫就是洗不乾淨。”
“沒辦法,血太多,我根本洗不乾淨。”
“我也不想的,我真的不想,我隻是不想死啊,我還要把珠珠帶大,讓她走出這個破地方,過好日子……”
聽到她這麼顛三倒四地說著話,再看到趙向晚手裡拿著的藍色襯衫,重案組的每一個人都明白過來。
祝康戴上手套,在門口鞋架上拿起一雙洗得泛白的運動鞋,問桂右蓮:“這是你的鞋子?鞋碼多大?”
小姑娘珠珠代替媽媽回答:“這是爸爸的鞋子,媽媽的鞋子都壞了,隻能穿爸爸的。”
難怪現場采集到的另一組腳印,鞋碼是40碼,但步距偏小,中央深,兩邊淺。祝康點點頭,默默地將運動鞋子裝進證物袋。
朱飛鵬走到桂右蓮麵前,詢問道:“一周之前,你有沒有到過那個廢棄的垃圾堆放場?”
桂右蓮拚命搖頭,一個字也不說。
朱飛鵬再問:“你丈夫有沒有聯係方式,有沒有BB機?你們平時怎麼聯係?”
眼淚,順著桂右蓮的麵頰往下滑落,她的眼中滿是淒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