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友深談(1 / 2)

借劍 禦井烹香 10217 字 3個月前

沈七這人說話就是這樣,沒來由地愛惹人生氣,無端端便夾槍帶棒、含酸帶醋,這似乎也是他的一種策略,這般容易樹敵,他鬥戰的機會便要多些。實則在阮慈來看,此人劍心澄澈、甚有決斷,並非是一味好勇鬥狠,她笑道,“你不要以為惹怒了我,我便會和你打——不過,既然你在恒澤天內未曾揭破我的身份,那麼我也確實該和你打一場。”

她這樣說,等於隱隱承認自己的劍使身份,不過在沈七這裡,這應該不是什麼秘密,否則他在恒澤天內也不至於那樣肯定地說出‘你早晚要和我打過一場’,此子是青蓮劍宗弟子,不比太白劍宗那樣僻處南株洲,見識廣博,自然知道自己心中隱隱的感應所為何來。阮慈也領了沈七這個情,她和沈七對陣,大不了就輸他一劍,死是肯定不會死的——輸也未必就輸了呢。

沈七見她爽快識趣,眸中也帶上一絲笑意,在阮慈身邊秀氣坐下,撫平裙擺,隨意道,“若是在幾個月前,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但你從道基深處出來之後,我便知道你在其中必有一番進益,如今你周身劍意大漲,我已是決計勝不過你。又不是意氣之爭,明知勝負,這劍不比也罷。”

阮慈不禁失笑道,“若是意氣之爭,那明知必敗也依舊還要去打?”

沈七平靜地說,“意氣之爭,心潮澎湃,劍意之中便多了一層變數,原本分明的勝負,將會變得模糊起來,再說,我是個快意恩仇的人,心中若有不平之氣,那麼隻要不是十死無生,都值得一博。”

他將這似真似假的道理,用肯定的語氣淡淡道出,反而顯得很是可信,阮慈也不禁聽得住了,卻又想起當時刺向三人的那一劍,心中不由暗想,“這沈七性格古怪,但卻不乏討喜,隻是實力不如他的人,可沒有‘明知勝負,這劍不比也罷’的機會。”

話雖如此,但阮慈也不是什麼道德聖人,以她的實力,足以和沈七平等論交,更因沈七自己說話不中聽,彆人對他說什麼,他也都不會動怒,和他來往可以暢所欲言,倒不像是和蘇景行、樊師弟等人在一處,說一句話也要小心對方記在心裡,將來對景被秋後算賬,或是直接惹來殺機。

“打不打,還不都是看你?我又不是好戰之輩,你若不打,我還省了一番手腳。”她便笑道,“不過你既然是這般想,可知道修道之事,一步先便是步步先,我有那柄劍在,劍意天然優勝,若說修為,此時我尚且不如你,但劍意已是勝過。這般一步一步,金丹、元嬰、洞天,我會永遠都在你的前頭,你想要有取勝的把握再來搦戰,或許可就永遠沒有這樣的時候了。”

沈七側頭望著她,雙眸沉若深潭,又似亮星,他雖身化少女,但這雙眼卻還是沈七的神韻沒變,認真地說,“不錯,你有東華劍之助,我隻有修為勝你許多,才能設法彌補劍意中的差距,築基時我已不如你,金丹、元嬰、洞天,或許你總能先我一步。但道途並非隻是到此便做終結,洞天之上,還有合道,便是你的腳步再快,在合道這個終點,總會停下來裹足不前。而我隻需一路前行,即便要花上永恒的時光,隻要不死,那便終有一日,能在合道境界將你趕上,與你一戰。”

修士合道何其之難!更何況沈七既然已經築基,又不是築基十二,那麼若沒有天大的機緣,叫他之後設法彌補道基,那麼合道對他而言,幾乎已是絕望。——但對沈七來說,哪怕隻有那麼一絲希望,就算是再無希望,可胸中存有這麼一番意氣,隻要不是十死無生,那都值得一博。

他這個人,活得就好似他的劍。劍外無物,連元嬰感悟都視如塵埃斬去,但對劍道又是這般耐心,便是阮慈處處都勝過他,兩人前進的速度也是不一,阮慈快而沈七慢,可隻要還有一個終點在,那麼沈七便會負荊行去,甚至對他來說,正是因為上境之中,有這麼一戰正在等候,他前行時才更覺有趣,道途枯燥艱難,種種苦楚,都將被對這一戰的期待磨去。

阮慈並不覺得沈七的向往過於幼稚狂妄,反而心中亦被激起豪情,叫道,“好!便是有這般風流人物,我輩弟子才不算無人,想來大千世界,代有人才,未必我們就真不如那些前輩英豪。沈師兄,我會在上境等你,隻盼你我這一戰,將來不要有人失約!”

沈七眉一揚,秀麗麵龐漾出笑靨,笑道,“我們活在世上,豈非便是活此時這一口意氣麼?你且儘管前行,莫要讓我太快追上,那我也會很失望的。”

他話中亦有傲然之意,兩人說是劍拔弩張,但又惺惺相惜,兩張如花嬌靨相對,不由相視一笑,沈七起身道,“潮汐越來越強,我們或許隨時被卷出去,被人看見我和你在一起,難免會惹來麻煩,我要走了,將來你再出山行走時,若是有緣,自當再見。”

阮慈這才知道他為何已改為黃衫少女的裝扮,想來也是為了避免麻煩。

沈七要比蘇景行瀟灑得多,說了有緣相見,便未留甚麼信物,臨彆隻拱手道,“道友,我叫沈洵,不知高姓?”

阮慈道,“上清阮慈,見過道友。”

這道友二字,她說過不知幾千幾萬次,但這一次卻從沈洵口中聽出了彆樣鄭重,道友,誌同道合,方可稱友,沈七不用明說,阮慈也能知道,對沈七來說,這世間道友寥寥,而阮慈已算是其中一個。

“阮慈,阮慈。”沈洵將這兩個字翻來覆去念了幾遍,點頭道,“此來恒澤天,識得你,便不算浪擲光陰,便是因此多了蘇景行那個大.麻煩,也是值得。我走了,阮慈,有緣再見!”

說著將身一躍,化作一道劍光,在月下疾行而去,阮慈立在原地,目送那道劍光遠去,心道,“他……說小蘇是麻煩,可怎麼還和小蘇通了姓名?這般看,他們兩人倒是不知什麼時候有了好一番交情。”

小蘇、沈七都提到潮汐之力變強,阮慈也是有所感應,但因她不能完全融入此地,要更遲鈍一些,隻打量兩人都這般說了,應該不假。此時沈七雖走,但她隻是撤去隔音陣法,還在屋簷上坐著,等了半刻鐘,見院裡依舊寂然無聲,便不耐地叫道,“樊師弟,你再不來,我就走了。”

隻見一道黑煙,從屋角蔓延而上,化作樊師弟,他麵上有些羞紅,阮慈道,“你怎麼了呀,為什麼不來,是記恨沈師兄搶了你的順序麼?”

樊師弟搖頭道,“我……我不想在這兒。”

他似也知自己任性,臉上更紅了,但仍是道,“我……我不要和他們坐在一處地方。”

阮慈差些沒嗆著,隨手設下陣法,想要和樊師弟掰扯,又覺得不該把寶貴世間浪費在這些無益唇舌上,便起身道,“那我坐在這裡。”

她在沈七剛才秀氣端坐的地方坐下,把自己占的地兒讓給樊師弟,樊師弟頗為受用,又道,“慈師姐,其實我也不是因為這個不敢來見你,我沒料到你和我同船來的,想到你見了我吃東西時的樣子,很是難為情。”

阮慈正是要問他這個,因道,“其實小蘇也是一船來的,你知道麼?他說那艘船上活下來的二十人,走進恒澤天的隻有兩個。你是混在船員裡溜進寶雲渡的?寶雲渡玉舟背後是鴆宗勢力?不論如何,這件事已被小蘇知道,他是燕山高徒,說不定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旁人去,你可要當心些了。”

樊師弟笑道,“不要緊,那玉舟背後的商行和鴆宗沒什麼關係,我能混進去,隻是因為吃了他們一個夥計。”

他雙肩一搖,突地變成一張中年麵孔,捋須道,“平日裡舟中嚴禁客人相鬥,若有違逆,當即便丟下船去。”

修道人過目不忘,阮慈‘啊’地叫了一聲,“你是——你是甲板上和我搭話的那個船工!”

樊師弟搖了搖肩膀,又變回原本模樣,點頭道,“是,我幼時曾誤入一處殘破至極的內景天地,從中學會一門功法。這便是其中一門神通,凡是死在我毒下的人,我都能在冥冥中吞吃他們的一點東西,借此可以擬化他的模樣氣機,甚至連他的淺層識憶都能吞噬。便是至親之人也不容易看破,這船工問在翼雲渡口得罪了我,我便索性借他的麵目上船,在船上大吃了一頓……”

他聲音越來越小,似也知道阮慈不會太歡喜這樣的行為,阮慈道,“難怪,這對你的修為定然也有裨益,我說你怎麼在恒澤天門口便大開殺戒,原來你本就不是衝著恒澤玉露來的,嗯,混進恒澤天,你也是想要大肆采食了?”

樊師弟也沒猜錯,阮慈自己肯定不會做這樣的事,不過樊師弟殺的都是修士,對這等爭鬥她已能平淡看待,沒理由道祖弈棋,低層修士命若草芥,阮慈冷眼旁觀不以為意,到了樊師弟頭上反而苛責起來。

她並不責備樊師弟,隻道,“這功法聽著有些邪門,你要仔細了,有許多功法一步一步,會把人誘到尷尬境地,要麼是傳承道統,這還罷了,若這功法最終目的,是將你培養成某個大能附體重生的爐鼎,那你此時恣意妄為,無疑便是加快了轉化過程。”

說出這話,她也不禁自嘲一笑——這話中每一字每一句都好似在告誡阮慈自己,可有些道理雖然明白,但身在局中,還有什麼辦法,隻能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樊師弟又不是傻子,鴆宗到底是盛宗,這些道理應當還是懂的,他未曾棄了功法,自有因由。

這些話說出來,若非她是東華劍使,真是有些酸了。但樊師弟隻怕是眾人中唯獨還不知道她身份的那少數幾個,阮慈正要多解釋幾句,卻被樊師弟止住,樊師弟雙眼閃閃發亮,笑道,“小弟明白師姐的意思,自會小心處事,不過還請師姐放心,小弟雖然修為弱些,但那隻是真修境界,若論雜修,自信亦是曠世奇才。鴆宗這一代氣運儘在我身,他們自然會千方百計為我鋪平道路。”

他本來氣質陰柔,多少給人病弱之感,此時顧盼之中,方才是倨傲儘露,自有一股說一不二的霸氣,阮慈看了亦是不由一笑,知道鴆船中不過是樊師弟小試牛刀,想來還有些壓箱底的手段,不為眾人所知,便一如他從前所說,“誰不是安心要在恒澤天中大展身手,隻是遇到這般變化,方才熄了心思。”

“既然你有這樣的本事,我也就不擔心你怎麼脫身了。”她換了個話題,也是忍不住笑道,“難怪小蘇說太微門弟子死在那艘船上,你滿臉詫異,當麵扣個黑鍋過來,這滋味可是好受了。”

樊師弟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此時哪還有陰鬱模樣,“蘇景行真是個大騙子,要不是他日後或許對師姐有用,我早就乘他身受重傷,向我尋藥,將他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