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有所思(1 / 2)

借劍 禦井烹香 8513 字 3個月前

“李師兄,我這便去了,你在宗門內好生修行,結丹後待有了閒空,可來上清門做客。若有什麼缺的,便遣人來和我說。”

金波宗山門之外,阮慈立在雲頭和李平彥閒話,身後婢女仆從簇擁在側,恍若仙子出巡,說不儘的富貴氣派,相形之下,李平彥孤孤單單站在另一側,不免便顯得有些寒酸,但二人都不在意,李平彥笑道,“曉得了,慈師妹也要保重。若我恩師回山,少不得要前來拜會。”

實則這些不過是在人前略微客氣幾句,更顯出紫虛天一脈對李平彥的看重而已,觀風小會之後,金波宗便對李平彥傾力培養,掌門更是送來三樣上品外藥,便是李平彥結丹用不上,憑這外藥品質,也可以設法換取到上好寶藥為自己所用。

結丹外藥已得,此後李平彥便在山門一心潛修便可,那築基修士最為凶險的尋藥之旅,已是無需前去。可以想見結丹期內,金波宗也不會虧待了他,這般被另眼相待的弟子,便如同和他人走在不一樣的道路上,有些修士一輩子困於結丹,但李平彥卻可能隻需數百年便走完結丹期的修煉,當然,這也要他足夠爭氣才好,上境修士的觀照,從來都不是喂在嘴邊的甜湯,便是李平彥今日得的扶持,也是阮慈在觀風小會上一劍一個殺出來的。

若是李平彥師尊平安歸來,攀附紫虛天,或是李平彥氣運、心性都是足夠,終成元嬰修士,紫虛天在金波宗這一子,才算是落得實了,甚而將來若他能夠成就洞天,當上金波宗下一任大長老,紫虛天才算是完全勝過演正天、玉壽天,結束這盤棋局。這其中固然要經過數百上千年,乃至近萬年的等待,但對洞天棋局來說,這才是博弈常有的時數,洞天棋局,甚至以萬年記,千年一子,又何足道哉。

然而,這也都是洞天層數的博弈了,在阮慈來說,這番前來,本隻為了和李平彥小聚幾日,並托他送僧秀回宗,乃至為自己尋訪時間靈物,不料竟為了一頭黑白飛熊,鬨出這樣大的動靜。縱是因此也得了許多好處,但始終有些不快。阮慈和李平彥殷殷話彆,踏上玉舟時,心中還有些說不出的鬱鬱之情,站在舟頭望著李平彥的身影逐漸變小不見,不由長歎了一聲,對王盼盼說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本沒有生事之心,但在旁人來看,我怕不是成了天下最會生事的人。”

王盼盼對這般事情倒是視如尋常,舔了舔爪子,冷然道,“殺了幾個築基修士,就算生事麼?什麼事時候你一個築基修士能把傅真人殺了,那天下人才要高看你一眼,現在麼,還早得很呢,宗門內的派係興衰,大修士們實在是見得太多了,這樣的戲碼,中央洲陸每天都在上演,你最多便是這百年內上清門最會生事的弟子,要說天下,那未免也太把自己看的高了些。”

她和阮慈說話,一向是如此夾槍帶棒,阮慈也聽慣了,挨了她幾句,心裡反而好受多了,微笑道,“是,我知道盼盼是見過世麵的大妖怪,北幽洲第一人,哪裡是我能相比的?”

以往王盼盼對北幽洲一向是諱莫如深,此洲也頗為神秘,在《天舟渡》上記載甚少,阮慈早就有幾分好奇了,如今既然牛皮已被戳破,她便想讓王盼盼說些家鄉的新奇事兒,王盼盼卻依舊躲躲閃閃,被問得多了,才說出實情,“我也記不太清了,隻記得我很小便離開北幽洲,跟在謝燕還身邊,頭些年都在她內景天地裡玩耍,要說故鄉風月,實在不記得多少,但北幽洲的妖怪的確不多,這是真的,以我如今修為,也當得起北幽洲最厲害的大妖怪這個頭銜了。”

說著,她又挺起胸膛,一副顧盼自豪的樣子,阮慈看了直是發笑,坐在舟頭望著前方如畫江山,不覺又輕輕歎了口氣,王盼盼坐在她身邊,瞟了她一眼,道,“哼,我猜你現在又有滿腹的心事話兒,想要和你那恩師說了。”

阮慈笑道,“朋友們都不在身邊,鳳羽也在閉關,天錄又是個傻子,不和恩師說,和你說嗎?可你也隻會笑話我。”

王盼盼的尾巴一甩一甩的,瞥了阮慈一眼,又彆過頭道,“既然你不開口就知道我要笑話你,那可見你心中也知道自己要說的話其實很蠢——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了,你現在是不是後悔自己在綠玉明堂做得太過火了些,之後一步比一步激進,以至於騎虎難下,在擂台上殺了那些被牽連進來的弟子?”

阮慈心裡的確有些不舒服,但她素來是不後悔的,搖頭道,“殺他們,我沒什麼不忍的,不論旁人怎麼說我,我自己問心無愧便行了,但、但我隻是不喜歡這樣的規矩……便如同那陳安祿說的一樣,和恒澤天比起來,我們中央洲陸的規矩,實在是太凶狠了一些。”

她所說的規矩凶狠,並非是指金波宗,而是說的整個洲陸乃至整座周天的風氣,金波宗眾人所為,不論是龐真人、掌門還是傅真人,都並未超過眾人心中的某個限度,在阮慈來看,這限度才是令她不適之處,儘管她也依照這限度行事,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更善於利用此般限度為自己牟利,但心中卻依舊不喜這般規矩。

她這話不用說得太清楚,王盼盼也自然能夠明白,它圓圓的貓頭點了一點,說道,“不錯,若我是你,也會這般想,下境修士有時實在是身不由己,便是你,不也是大能博弈的棋子麼。”

“但萬事萬物,必有因由,就像是恒澤天不染因果的規矩,為的是避免修士恩怨纏綿,越演越烈。有一天或許你也會明白,琅嬛周天這番規矩到底是因何而起。”

它的貓眼閃閃發亮,又圓又大,在陰影中認真地望著阮慈,又是嚴肅又是可愛,“到了那時,或許你又會希望自己知道得少些——不過,眼下你甚麼都不知道,那便姑且聽我這麼說罷:修士奪天地精華為己用,修行的每一日,都是從命數之外偷來的日子,開脈之前,都要知曉一生命運從此已是身不由己,遇到任何事都怪不得彆人。甚而有些宗門在開脈之前,還要將修道的壞處掰開揉碎,說得明白,是以那些修士之死,你可以說是可惜,也可以說是無妨,像他們這樣,已用過開脈機會,卻無更大機緣氣運的人,隕落了也不是什麼壞事,正好將位置讓給那些有資質卻沒有嘗試機會的人,讓他們試試看,自己能在這道途之中走到多遠。”

“像是我,我便覺得他們死了也沒什麼可惜,若我是你,甚至不會推波助瀾,令那陳安祿等人有逃脫的機會,這些人心智不堅,在生死之際什麼都可以背棄,又沒什麼特殊稟賦,這樣的修士,對琅嬛周天絲毫都沒有益處,隨手殺了,也許還能令一些有資質的修士多分些許資源,因此脫穎而出。”

“這便是我看待他們的眼神,是以,若你是築基修士,隻能見到身旁人事,自然會覺得琅嬛周天的規矩頗為殘忍,但若你是洞天修士,若你是周天之主呢?天下間有那樣多可以修行的人才,但真正開脈的又有幾人?若隻有少數人能夠開脈修行,從此獲得無上威能,肆意擺弄凡人,那麼對凡人來說何其不公?便是恒澤天那般無限轉世的話,仔細想想,對於凡人那豈非是更大的不公?有時你覺得殘忍,或許是因為你看得還不夠高,不夠遠,大道無情、天地不仁,或許是麵對那恒河沙數般的生靈,唯有不仁,才是最大的仁慈。”

它從前也曾教導阮慈許多修仙界的規矩逸事,所言也都十分中肯,是以它的話阮慈是肯聽的,便是這言論粗聽甚是荒謬,也耐下性子細細品味,半晌方才歎道,“是啊,若是以周天之主,道祖的眼神垂注而下,又哪會在意每個性靈之中的不同,對道祖而言,不能合道,終為虛無,既然沒有這份機緣,那便早些隕落,把機會還給他人,似乎也沒什麼不妥,畢竟無論何時,周天中總是不能修行的凡人最多,等著這個機會的人,還不知有多少呢。”

她頓了頓,又輕輕地說道,“但我卻並不是道祖,我隻是個小小的築基修士,是以……我不怎麼喜歡這規矩。”

王盼盼笑道,“那你在綠玉明堂還殺了那麼多人?”

阮慈嗔道,“我隻是不喜歡這規矩,又不是傻,人人都這樣做,獨我心慈手軟,你以為他們會高看我一眼麼?”

王盼盼喵喵笑道,“是了,正是這話,他們不但不會高看你一眼,還會爭先恐後地來殺你。是以這是個毫無意義的問題,你現在還遠遠不到可以不喜這規矩的修為,也許有一天等你到了這修為之後,便不會再反感這規矩了呢。”

阮慈想要反駁,卻又忍住了,她低下頭,若有所思地在玉石上隨手亂塗著黑白飛熊的樣子,過了一會說道,“盼盼,若你不多說一些,我回去還是要問師尊的。”

王盼盼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氣得大叫道,“你還真當我是為了和你恩師爭寵,才和你說這麼多的?你便是去問真人也好,他也不會告訴你更多的。我隻能告訴你,琅嬛周天推行這嚴酷規矩,確有原因,但你現在還沒有資格與聞。”

阮慈見這挑撥離間未能奏效,不由撇嘴道,“那你就有資格了麼?你也才是金丹修為吧?”

王盼盼得意地道,“我自然有資格——我可是北幽洲最厲害的大妖怪!”

阮慈從懷裡掏出幾枚靈錢就要打它,王盼盼對空一撲,把靈錢撲到甲板上滿地亂滾,它便追著靈錢亂跑。一人一貓鬨了許久,阮慈也稍釋心中煩悶,又和王盼盼計較些金波宗瑣事,因道,“盼盼,你猜傅真人能成功去到外洲麼?”

觀風小會之後,傅真人一脈人心散儘,又已失去金波宗支持,注定成為棄子,還要麵臨玄魄門少主的追殺,眾人自然是大難臨頭各自飛,紛紛離宗曆練,或是就此絕道,轉入外門。傅真人則片刻不停,要去外洲遊曆,阮慈對此也是漠不關心,她既然已托付給瞿曇越,那便是瞿曇越的問題了。瞿曇越十年內若沒殺掉傅真人,那她……嗯,她便白得了許多法器,倒也不虧。

王盼盼笑道,“若是你那便宜官人想要避開這數百年內風起雲湧的局勢,不再為你出力,便會故意放他跑到外洲,然後追殺而去,不過這般的話,他能從你身上得到的好處,便也隻有你答允他的三個人頭了。所以我猜,他是不太會放人出海的,此事尚且未冷,那個姓傅的就死於非命,恭喜慈小姐,此後便是上清門內,也沒有多少人敢對你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