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遙離開之前,說的是五日後才回。
他把治療疫疾的方子交給附近城池的大夫以後,還需要在當地坐鎮指揮,穩定大局,所以特地關照過葉卿,讓他照顧好弘明。
葉卿當時隻是奉送他一個白眼,並說道:“這用不著你說,我自會照料好。”
然而僅僅在兩天之後,他就“食言”了。
這事兒嚴格說起來,還是得怪到程翡頭上。
當時已是晚飯之後,葉卿去隔壁客棧觀察了一圈病患,順便給他們開了個對症的滋補方子,不辭辛勞地配完藥,讓率先好轉起來的幾個人煎藥喂食。
交代完以後返回藥材鋪,見弘明房裡還透著幽幽的燭火,便知他定是又在打坐了,想了想,索性敲了敲門:“聖僧?”
裡頭很快傳來回應:“施主何事?”
葉卿直接推門而入,笑道:“似你這樣日日呆在房裡,真到了生產那一日,恐怕不易。”
弘明一怔:“怎麼說?”他習慣了無事時便參禪禮佛的日子,從沒想過還要為將來生產之時做準備。
實則,在這樣的時代,除了所謂的婦科聖手,一般通曉醫理的男子,哪裡會去研究婦人生產事宜,一則男女授受不清,端方男子也不屑去了解這些,二則弘明畢竟是個出家人,縱使行走江湖扶危濟困,等閒也不會去插手這些事情。
葉卿便道:“便是婦人,懷胎十月也要時常在外走動,不僅於胎兒有益,對母體也有好處,將來生產時順產的幾率會更高。男子盆骨本就比不得婦人優越,你不是太過折騰,可著動胎氣的邊緣試探,便是日日在房中打坐,根本不外出走動,再這樣下去,可想而知生產時會遇到怎樣的狀況。”
弘明從善如流:“依施主所說,要怎麼做?”
葉卿雙臂環胸,圍著他施施然走了一圈,挑眉道:“不如去外頭走一走?也不走遠,就在後院兒。”
弘明想想,便點了頭:“也好。”鬆開盤坐的雙腿,撐著腰身站起身來。
葉卿隻是在一旁看著,並沒有上前攙扶,此前從盟主府來到柳州這一路上,情況緊急,又是舟車勞頓,他少不得要多加看顧,現在與那時不同,若還動不
動就小心翼翼,就不是原主的性格了。
這夜明月當空,星辰耀躍,好風似水,清景無限。
弘明緩緩走出門外,單手扶在腰間,七個多月的肚腹越發鼓脹,沉沉綴在腰間,仿佛一個熟透的大西瓜。
葉卿隨手抄起案上的蠟燭,替他照亮後院的路,以免一時不慎,釀成慘劇。
走著走著,沉默中的弘明忽道:“當時留下這個孩子,隻是貧僧一人的決定,尚未問過施主的意思。”他頓了頓,“此時再問,雖有些遲……”
葉卿好奇地看著弘明:“如果我說,我還年輕,尚未玩兒夠呢,不想有個孩子拖累,你待如何?”
弘明頓住腳步,還當真十分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才道:“施主若不願要他,隻當他不存在就是,貧僧自會將他撫養長大。”
葉卿側目:“我說不要他,你便一點兒也不生氣?”
弘明不明所以:“有何可氣?貧僧決定生下他,初衷乃是不忍這個小生命尚未出生,就被扼殺,與施主無關。”
他一麵說著,一麵垂下眸子,看著自己渾圓的肚腹:“如今麼,依舊是如此,施主若想要他,貧僧不會隱瞞他的身世,施主若不想要,貧僧日後自己撫養便是。”
他這樣通透,仿佛沒有任何情感可以動搖他的心神,葉卿聽了,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兒了:“是啊,這世間萬物,還有什麼能被聖僧看在眼裡?”這話卻是帶了一絲顯而易見的酸味。
弘明怔然:“怎會?雖說眾生平等,然又有誰能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施主所說的境界,貧僧亦達不到。”
見葉卿沒有接話,便繼續不厭其煩地繞著後院兒一圈一圈地走著。
一時間,兩人又沉默下來,幾圈之後,還是葉卿先憋不住:“聖僧覺得,我若是真不想要這孩子,還會如此照顧你麼?”
弘明隻道:“施主表麵古怪,實則心善。”
這意思不就是換做任何一個人,他都會如此照顧麼?葉卿撇嘴:“那你可想錯了,換做旁人,我才懶得去管這檔子事兒呢。聖僧難道不曾聽說,多少人追著我治病,卻求助無門?”
“可貧僧自打遇見施主,便沒有見過施主罔顧人命,前幾日施主為救疫症,殫精竭慮,貧
僧亦看在眼裡,經過這一次,連楊兄也對施主有所改觀。”
真是個傻和尚!葉卿心下默歎。
正要繼續說些什麼,後院兒裡突然躥進一幫黑衣人,兵分兩路,一路朝葉卿和弘明這邊攻來,一路奔向柴房。
葉卿一看便知,這定是程翡安排下的後手,他將手中的蠟燭往黑衣人那兒一拋,閃身擋在弘明跟前,隻拋下一句:“你千萬彆動手,我能應付。”眨眼就和五個黑衣人交上了手。
然而這批黑衣人武功都不弱,雖非頂流高手,也是一流中的好手了,而葉卿隻是輕功身法高超,武功方麵卻隻是二流。
一人對戰對方五人,一時之間雖仗著身法之利遊走阻擊,終非長久之計。
才拆了沒幾招,便聽黑衣人中有人喊道:“聖僧!旁邊這肚腹鼓脹之人竟是弘明聖僧!”
他這一嗓子嚎完,五個黑衣人的招式齊齊一滯,葉卿趁機一記旋風掃葉腿,登時踹倒兩個。
此時,那個率先認出弘明的黑衣人仿佛料到一直在旁觀戰的弘明身體出現了問題,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態,在葉卿顧及不到之時攻向弘明。
他也是拚了,若是料準,那麼這次任務必定能夠完成,若是預料不準,江湖傳言聖僧從不傷人,他也無需擔心自己的小命。
他這一動手,弘明隻能放下葉卿的叮囑,勉強提氣反擊,然而動手那個黑衣人在對弘明出手之時,已是使出了十成功力,麵對如今隻剩下不到三成功力的弘明,自是穩操勝券。
弘明勉強的反擊,根本擋不住黑衣人那暴戾狠絕的一掌!
當衝向柴房的黑衣人拉著程翡和阿平衝到後院兒時,弘明被一掌拍在大腹上,整個人後退幾步,一大口鮮血狂噴而出,灑落在月下的後院兒裡,暈染出一塊塊大小不一的黑斑。
葉卿本在對付另兩個黑衣人,以及很快再度加入戰圈的倒地那兩人,餘光見此,心下大驚,咬了咬牙,便要使出身上劇毒。
弘明一眼看穿他的小動作,忙呼道:“施主,不可。”聲音已是沙啞。
與此同時,已經知曉葉卿真實身份的程翡也高聲喊道:“撤。”
黑衣人聽命,撇下葉卿和弘明,轉頭就帶著程翡和阿平翻牆而出。
葉卿
心下狂跳,眉頭緊皺,衝到弘明身邊扶住他,急問:“你怎麼樣?為何阻我!”
弘明此時已經氣息不穩,額上也滲出了細密汗珠,他雙手捧住劇痛的大腹,話語幾乎是從唇齒間擠出來的:“扶……扶貧僧……回房。”至於後麵那個為何出言阻止的問題,他已經沒有力氣回答了。
葉卿隻能在心裡暗罵他這該死的佛家心腸,動作不停,半攙半抱地把人送回房中,又助他躺在床榻上。
此時方才那記掌力的後勁反上來,肚腹的疼痛一波重似一波,弘明疼得臉色蒼白,雙手更是死死捂在大腹上,整個人都在打顫。
即便如此,他還是牙根緊咬,硬生生將痛苦的悶哼咽進喉中,一絲一毫都沒有泄露出來。
葉卿此時已無暇去責怪弘明,隻能強行從他緊捂肚腹的手中掰開一隻,探上手腕診脈,指尖下的手腕也顫抖得厲害,好在他對孕期的脈象最是熟悉,便是顫抖之中也能準確診脈。
一診之下,果然是胎氣大動,有流產之象!
葉卿抬手掀開他的僧袍下擺,刺目的鮮血染紅了素白褻褲,而且這血流得仿佛有決堤之勢,血腥之氣充斥在床榻周圍。
他一時也有些手抖,像這種被江湖中人用內力一掌擊在孕肚上的情況,他此前從未遇見過。
突然,紛亂如麻的腦子裡靈光一閃,他記起身上還有一粒原主用來以防萬一的療傷聖藥,這是能從閻王手裡搶人的好東西,此時也顧不得許多,從袖口取出,就想喂進弘明嘴裡。
然而弘明此時已痛得麵無血色,雙眸緊閉,連平日舒展的眉頭也緊緊揪在一起,唇齒間依舊半分聲響也沒有發出來,忍痛能忍成他這樣的,也是絕無僅有了。
葉卿一手托住他下巴,沉聲道:“張嘴。”
弘明聽得真切,雙唇動了動,勉強張開一個縫隙,牙齒卻還是緊緊咬在一起,疼得連放鬆都做不到。
葉卿無法,隻能手指用力,強行將他的嘴巴掰開,而後把藥丸放入,一闔一抬,喉結滾動,藥丸下肚。
然而這還遠遠不夠,喂了藥後,葉卿快速拖過棉被,疊成窄窄的長條狀,墊在弘明腰間,抬高他的臀部,減緩血流速度。
手上快速動作,嘴裡也沒
閒著:“方才可是用內力護住了肚腹?”
弘明勉強點頭。
葉卿想了想,雙手搭在弘明腹側,運起內力輸入他身體裡,他自身的內力已經不夠,葉卿沿用此法,以期先保住胎兒,止住流不絕的鮮血,再談其他。
好在內力這東西果真有效,加上方才喂進去的那粒療傷聖藥,當葉卿內力幾乎告磬之時,弘明下麵的血果然被漸漸止住。
葉卿心下微鬆,轉頭看弘明臉色,他依舊臉色蒼白,呼吸粗重,緊閉著眸子,整張臉上布滿汗液。
葉卿撚起袖口,替他拭去臉上汗水,又重新把過脈,情況雖有好轉,但依然不容樂觀。
“還疼得厲害麼?比方才如何?”
弘明粗粗喘了幾口氣,才勉強開口:“稍……好些……”才吐出三個字,就又閉了嘴,恐怕是繼續說下去,就要抑製不住地呼痛。
葉卿知他是在硬撐,一時也沒辦法扭轉他的脾性,隻得用指腹替他揉按腹部穴位保胎,許是確實疼得厲害,每按一下,弘明都會不自覺地顫抖。
但是繼續按下去,手底下的觸感漸漸發生了改變,葉卿敏銳地察覺到不太對勁,手指立刻棄了那幾個保胎穴位,改為用掌心在高隆的大腹上摸索。
幾下之後,便覺整個肚腹已經不再柔軟,而是漸漸發硬,與此同時,弘明額上也再度滲出密密的冷汗。
葉卿心道隻這樣恐怕不行,還得用專門的安胎藥才能奏效,於是他再度確認弘明的情況:“現在肚腹是什麼樣的痛法,詳細說給我聽,我必須知道你的確切症狀,才能對症下藥。”
見弘明還在強忍著,葉卿隻得繼續道:“彆忍了,這孩子目前算是勉強保住,可是以你的狀況,極有可能會早產,七個多月的早產兒存活的可能性不高,便是僥幸活下來,也有可能一生體弱多病。相信你也不想讓這孩子一輩子難受,所以,彆再忍了。”
這一次,仿佛是把葉卿的話聽進了心裡,弘明終於鬆了牙根,睜開眸子,斷斷續續地描述:“先前是……是劇痛,現在稍好一些……一陣一陣的抽痛,有種收縮的感覺……”
勉強說完這些,他仰麵朝天,大口喘息,呼吸粗重,仿佛這樣就能緩解肚腹的痛楚似
的。
葉卿聽完他的描述,再和脈象的症狀一合計,心裡就有了對症的藥方,此時楊遙也不在,他去抓藥煎藥的時候,弘明少不得要自己一個人呆著。
想到這個世界的習武之人都會辨認穴道,葉卿便拉著弘明的手,將幾個有助於保胎的穴位一一指點給他:“一會兒我去替你煎藥,你痛得厲害的時候,便自己先按一按這幾處,等我回來。”
弘明勉強點頭:“勞煩施主……”他的眼神中除了痛苦,還有對葉卿的感激。
葉卿隻道:“我才不要你的感謝,你現在的主要任務,就是讓這孩子在你腹中多住幾日,晚一天出生,他活下來的可能性就大上一分。”說完,便急匆匆出門了。
看著葉卿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弘明再度閉上了眸子,手掌撫在密集抽痛的大腹上,抑製不住地顫抖,指尖一圈一圈地在腹頂小幅度劃著圈圈,企圖安撫劇烈的腹痛。
這時候,便是他也不免胡思亂想,如果這孩子真的保不住了,他該如何自處?想當初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扔下自己的責任,失去一身武功,留下這孩子一命,也能不懼此事外泄,坦然麵對世人嘲弄。
然而到了現在,他突然發現自己還真是修為不到家,自從留下這個孩子以後,上百個日日夜夜的陪伴,這孩子逐漸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也真真切切地成了他的軟肋。
方才葉卿說他到了這種時候還在強忍,他並未反駁,心裡卻清楚地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已經放下了心底的某種堅持,因為腹中這個孩子,他怕是再也做不回以前的弘明聖僧了。
許是心緒波動過大,腹中稍微平息下去的痛楚再度湧上,弘明謹記葉卿的叮囑,以指腹揉按穴位,然而無論怎麼按,肚腹還是一時硬,一時緊,循環往複地抽痛著,下麵的血原本已經止住,此時也再度流出,他急忙調動體內僅存的內力,全部護住肚腹。
弘明前所未有地心慌了,即便當初被困雪山瀕死之時,也沒有像此刻這樣慌張,他甚至急切地期盼著葉卿趕快回來。
葉卿似乎聽見了弘明內心的呼喚,端著藥爐過來了,藥罐還在爐子上煎熬,他連煎藥的時間都等不及,把藥爐放在門
外,就進門查看弘明的情況。
見他回來,弘明抖著手拉住他的衣角:“又流血了……保住孩子……”
葉卿雖然疲憊,但還是竭力保持著鎮定:“我定會不遺餘力,他不僅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你平時最是平和,現下這種時候,更要如此!”
“我……”弘明啞然,實則連他也沒有想到,自己活了近三十年,如今竟會為了這個孩子慌成這樣。
葉卿也等不了他的回答,再度聚集起才恢複的一點內力,全數灌入他腹中,如此兩人輪番灌注內力,這才又勉強止住了血。
做完這些,葉卿湊近弘明蒼白如紙的臉,逼著他直視自己:“心緒不可波動過大,平心靜氣的休養,有我在,孩子一定會平安出世。”
葉卿眸中的認真之色感染了弘明,他發現,此時的葉卿仿佛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他一遍遍告訴自己要相信眼前這個人,有他在,孩子就不會有事!
安胎藥煎好,葉卿將之喂給弘明喝下,沒過多久,一抽一抽的腹痛便當真平息下來,伴隨著腹痛的平息,弘明也漸漸找回了平時的鎮定。
葉卿從弘明那裡確認過後,從廚房端來熱水,替他擦拭身體,更換衣褲,收拾狼藉。
弘明先前遭受重創,現下隻能躺著,一動都不能動,所有雜事都得依靠葉卿,葉卿前前後後忙碌的時候,他雖閉著眸子,卻並沒有睡著,一切碰觸都能感覺得到,也不排斥葉卿在自己身上擦拭清理,其實,他身上還有哪個地方是這人沒有碰過的呢。
當天色大亮,葉卿疲憊地靠在案上假寐之時,弘明慢慢地睜開了眼,側頭望向葉卿,目光細細描摹著他年輕的眉眼,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記起葉卿關照過他,要保持心緒平穩,便又在心裡默念佛經,壓下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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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遙回來的時候,弘明還是躺在床上不能動。
這兩天除了喝藥之外,都是兩人輪流用內力穩住胎息,但是葉卿本就內力不足,弘明也不剩多少內力,這樣總覺得杯水車薪。
楊遙一回來,就被葉卿拖去給弘明輸內力,他是頂流高手,一次輸進去的內力,足夠保胎兒十幾日安穩。
但是經曆過這一次重創,弘明直到生產之前都
不能再下地了,他必須一直躺在床上保胎,保持心緒平穩,並且時時有內力護體,直到孩子出生。
葉卿並沒有告訴弘明,即便如此,這孩子能保到八個半月已是極限,他已注定要早產,區彆隻是早晚的問題。
葉卿現在所做的,也隻是儘全力讓孩子能在弘明腹中多住幾日,畢竟,多保一日,存活的概率便多一分。
這孩子有可能夭折的事情,葉卿也瞞得死死的,沒有透露過半句口,至於他自己的命,在進入這個世界的時候,就已經看淡了,這次還是來到弘明身邊,是因為弘明自己想要這個孩子,他才決心助弘明一把,如果弘明當初的決定是落胎,他也不會乾涉。
看著弘明雙掌護在大腹上,安穩睡去,葉卿拉著楊遙出門,把這次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他。
楊遙聽後,額上已是青筋暴起,氣憤的同時,也考慮得比葉卿深入:“照你這麼說,就不僅僅是程翡一個人的問題,幽隱樓可能也牽扯進去了。”他一掌拍在身旁樹乾上,震得滿樹綠葉刷刷落下,“程昊這個老匹夫,油滑得像條泥鰍!”
“聖僧如今是絕計不能移動的,盟主有何對策?”
楊遙並未立刻回答,反倒質問葉卿:“你說句實話,你到底是不是魔教中人?”
葉卿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自青州那夜和聖僧有了肌膚之親後,我便再沒有做過惡事,聖僧用他自己度化了我,盟主可以放心,無論如何,我此後絕不加害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