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卿恢複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還是在那個山坳裡麵,周圍什麼都沒有,唯天地茫茫,夜風呼號,不知今昔是何年。
而他自己,也依舊是鬼身,對於這世上竟然真的會有鬼這件事情,他亦覺十分驚奇。
然趁夜飄往京師方向,經過數個大城和成百上千的小鎮村莊,葉卿並沒有見到任何一個與他一樣的鬼魂,仿佛天地間隻有他一個異類。
鬼魂的飄行速度很快,在天色即將透亮時,他已經飄到京師自家府中。鬼身不能在白天出現,所以再度現身時,已經是當天晚上。
他將自己的身體變成透明狀態,在將軍府各處逛了一圈,府裡除了稍顯冷清之外,一切如舊,看來在他戰死之後,小皇帝並沒有為難這闔府的女眷。
回轉之時,他在客廳見到了大嫂葉錢氏,她視線頻頻往向門外,好似在等著什麼。
正疑惑間,又見府門大開,接著就是落轎進門的聲音,隻聽得門房通報:“溫大人帶著小少爺回來了。”
葉錢氏忙站起身來迎到門前,臉上帶著端莊得體的淺笑,等門房口中的“溫大人”和“小少爺”近前,才道:“這幾日辛苦大人了。”又牽過小男孩的手,笑問:“阿承這幾日乖不乖,沒有給溫大人添麻煩吧?”
葉卿見到相貌酷似自己幼時模樣的,名叫阿承的小男孩臉上綻出一個大大的笑:“母親,阿承很乖的,才不會給伯伯添麻煩!”
伯伯?
接下來他們又說了,葉卿就沒有仔細聽了,他隻是在想,原來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而那個孩子,也已經到了這個年歲。
他看著已是不惑之年的溫衡,身上隻穿了一件家常的藍袍,玉簪豎發,瞧著依舊是當年那文質彬彬,君子端方的模樣,與葉錢氏交談間,透著幾分熟稔和隨意,視線偶爾轉到阿承身上,眉眼間便又多了幾分柔和。
溫衡並沒有在府裡耽擱太久就告辭離開了,他似乎隻是送阿承回來。溫衡走後,葉錢氏就帶著阿承洗漱安寢去了,葉卿一直維持著透明狀態跟在他們身後。
等到阿承睡下以後,葉卿結合方才的所見所聞,大致也能推測出這些年都發生了什麼
。
夜深人靜,月黑風高,葉卿若有所思地在府裡又徘徊了兩圈,便離開了將軍府,轉而飄去溫衡的太傅府。
這世上唯一一個知曉他有鬼身之人,恐怕就是溫衡了,他如今,也隻能去找溫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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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衡此時尚未歇下,他身上隻穿了中衣,披著方才那件藍袍倚在床頭,就著燭火翻看手裡的書冊,時而凝眉細思,眸光迷離。
葉卿湊過去看了看書冊上的內容,儘是些神異鬼怪的雜言,上頭用蠅頭小楷做了不少標注,書頁亦有些微的翻卷,看來是時常翻閱的。
葉卿心下了然,這人果然是對當年之事銘記於心,甚至在有意識地追查!
既然如此,葉卿絲毫不怕嚇壞溫衡,就地現出身形,他背著手立在床頭,附身湊在書冊前,腦袋和溫衡離得極近,輕輕問道:“你有什麼想知道的,直接問我不就成了?”
驟然聽見這個聲音,溫衡整個人都僵住了,片刻之後,他緩緩轉頭,待見到葉卿整張臉,眸光凝滯,握著書冊的手下意識一鬆,書冊隨之滾落在錦被上。
見他如此模樣,葉卿仿佛滿足了自己的惡作劇心理一般,勾唇一笑,隨後一個轉身,順勢坐在溫衡床沿,與他麵對麵地坐著。
一時間滿室沉寂,唯有床頭燭火偶爾爆出“嗶剝”的聲響,火光跳躍。
大概沉默了一炷香這麼久,溫衡才回過神來,目光直愣愣地盯著葉卿,雙唇微啟:“是你?”
葉卿挑眉一笑:“是我,你很驚訝?”隨手拿起那本書冊示意,“你不是一直在尋我麼,如你所願,我回來了。”
溫衡輕輕抬手碰了碰葉卿手背上的肌膚,觸手冰涼,與記憶裡一般無二,收回手後便垂了眸,又是良久的沉默。
他不說話,葉卿卻耐不住性子了,主動開口道:“這些年我老葉家多虧你照拂,還有阿承,多謝你將他送回葉家。”
溫衡道:“我答應過你。”頓了頓,續道,“謝卻是不必,阿承也是我的孩子,既為人父,總該為他多考慮幾分。”
葉卿輕笑:“可我方才,好像聽他稱你為伯伯。”
溫衡擰眉抬眸:“葉子衍,你……”話到此處,他忽道,“你不恨我?”
葉卿收了笑,神色亦轉為
認真:“求仁得仁罷了,無所謂很不恨的。倒是你,辛苦你了,季平。我知道親子在前,卻隻能聽他喚自己一聲伯伯,是種什麼滋味,辛苦你了。”
兩人從前總是針鋒相對的,葉卿麵對他時,不是冷嘲熱諷,便是言語撩撥,如今驟然掏了心窩子說話,倒叫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好在他這些年執掌朝堂,威儀日重,便是再度沉默下來,亦不落半點下風。幾個呼吸之後,他換了話題:“你既然回來了,今後有何打算?”
葉卿想了想,便道:“沒有打算,已是鬼身,便不去嚇著故人了,知曉他們安好已經足夠。”
溫衡隻覺這人有時候真是毫無道理:“你便不怕嚇著我?”
葉卿反駁道:“你先前不是見過我的鬼身麼,再說了,若非見你心心念念地想尋我,我才不現身呢!”
溫衡聽後,彆過了視線,似是被葉卿說破了心思的窘迫:“那你能留到幾時?”
葉卿搖頭:“我如今隻能在夜裡現身,何時消散亦是不知。”說到這裡,他突然湊到溫衡跟前,“所以,你不如借地方讓我落腳,哪日夜裡我再沒有出現,便是消散了,如何?”
溫衡一怔,終是點了點頭。
葉卿從此就在溫衡房裡的橫梁上安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