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查清楚楊家的事後, 連大人就第一時間告訴了兒子。
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壞消息是,楊樂那個秀才還真是他自己考的。楊樂畢竟也上了這麼多年的國子學外舍和國子監,成績不算特彆突出, 卻也不至於太差, 考個秀才勉強還是可以的。
他之所以低調回老家參加院試, 除了有“科舉移民”這層考量外,隻是不想彆人順著他如此急迫下場的舉動猜到他祖父的身體快不行了。但也正是因為他祖父快不行了,哪怕頂著監生鬨事的壓力,家裡也要讓他參與這一次的六部曆事, 因為如果他這次參加不了, 很可能下一次就得等至少三年以後,甚至徹底沒了機會。
好消息是, 楊樂大概也沒辦法再在國子監留多久了。
他祖父一死,他就得回家守孝, 而等他在家裡讀滿三年的書再回來時, 絮果他們說不定都已經從國子監畢業了。
“楊樂大概很難再和你或者你的朋友們產生什麼交集。”連亭微微勾唇,用最平靜的語氣, 說出了最危險的話。
偏偏他的傻兒子沒能理解這話裡的深意,絮果隻是想著, 等以後大家入了官場, 除非外調出京,不然不還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嗎?不過能有三年不見, 已經很不錯啦, 開心!
連亭也沒多做解釋, 隻是加快了安排史唐入京的步伐。
史大人最終是在那年五月進的京,除了幾車獻給皇帝的南地蔬果外,身無長物的他就再沒有帶任何東西了。
本來楊黨對連亭突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招了這麼一個人回京, 是有一定戒備之心的,畢竟以連亭走一步看十步的風格,他斷不會如此無緣無故。楊黨為此甚至還準備了一份“見麵禮”——揪著史唐回京後提著禮物到處拜訪的舉動說事。
“他們怎麼肯定史大人回京後一定會到處拜訪?”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哪個外地官員進京後,不是到處送禮下拜帖、拉關係的?哪怕沒有這份“銳意進取”之心,也總有老師、同窗或者親戚吧?但凡你拿著手信,隨便上個大官的門,街頭巷尾的閒言碎語就可以安排上了。
可惜,楊黨還是不夠了解史唐。也不怪大家對他如此陌生,在史大人不到四十歲的人生裡,有一大半都在寧古塔開荒,彆人能熟悉他才奇怪呢。
連當初陷害了他的楊黨,都一時沒能想起來這是哪號人物。
楊黨迫害過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而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裡,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什麼大事、當年官職也不夠高就黯然退場的史唐,實在是太不起眼了。
更不用提史唐還有長達十數年的政治空白期,這樣的人不管當年再怎麼有本事,如今也肯定都廢了吧?如果不是他之前上奏的那本有關官商改製的《賦役疏》,連亭也不敢相信,他竟沒有被歲月蹉跎掉所有的腦子。
事實上,除了腦子外,史大人的風骨也沒被磨損多少。
和廉深這種世家子、詹大人這種耕讀世家不同,史大人是真正的苦出身,老家窮鄉僻壤的程度與鎮南有過之而不及,是遠近聞名的文化窪地。窪到什麼程度呢?自科舉誕生的二百一十五年間,他們當地不要說進士了,連一個舉人都沒有出過,距上一個秀才誕生也已經過去了八十餘年。
自小聰穎、擁有過目不忘之能的史大人,那都不是全村的驕傲,而是整個郡的文化獨苗。是真的被鄉裡鄉親你一個銅板、我兩個饅頭給攢著供養大的讀書人。
據說,史大人當初考上武陵書院的消息傳回郡裡時,連當地的縣太爺都驚動了,撥了縣衙裡當時僅有的一輛半新不舊的牛車,把他千裡迢迢送到了武陵,生怕他因出身露怯,而在書院裡的日子舉步維艱。
但事實上史大人根本不要麵子的,他在擁有“武陵四傑”這個響當當名號前,在書院裡有個更出名的諢號——死摳門。
他從不接受彆人以任何形式送的禮物,因為他也不會給任何人送禮。
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也一樣。
甚至正是因為關係好,有什麼話他都是明說的,我回不起你給的禮物,也不想日積月累的累你單方麵的付出,所以為了我們的友誼,請不要給我送東西。
等後麵當了官,有了錢,彆人覺得史唐總算可以寬裕點了吧,結果沒想到他反而比過去更摳門了。因為他還要攢錢給老家修橋鋪路呢。哪怕是在流放到寧古塔的那些日子裡,他都不忘節衣縮食,把能省下來的口糧都留給了家裡人。
這真的是一個對自己比對任何人都狠的狠人。
但也是因為這份狠勁兒,史唐重新起複去了最富庶的江左後,也能在麵對鹽商的潑天賄賂時,連看都不看上一眼。坐懷不亂的甚至還有心情一一收集信息,臥薪嘗膽兩年,寫出了那份驚世駭俗的疏奏。
如今在被叫回京城後,史大人也是一樣的,他不收禮,也不會主動給彆人送禮。
哪怕是給皇帝獻的水果,有不少都是他自己種的,還有一些是當地的特產,因為他想幫一個貧困山村打開銷路,眼巴巴的就等著皇帝給一句“這果子不錯”的評價,好回去扯大旗。
這樣的摳門貨,你要怎麼才能誣陷他私下串聯、收受賄賂?
甚至他能成為閹黨都是一樁奇怪事。
是的,閹黨。
史大人還沒入京,就已經被旗幟鮮明的打上了閹黨的標識,他自己對此也沒有否認過。進京後,也確實第一個就上了連家的大門進行拜訪。雖然他不會送禮,但拜訪上峰的基本禮數還是懂的。
隻不過在吃瓜群眾看來,他這樣兩手空空的拜訪,還不是不拜訪呢。領導未必能記住所有送禮的人,卻肯定會記得誰上門不帶東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