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六年。
梨花暮雨, 燕子空樓*。
絮果再一次夢見了他的阿娘,夢裡的絮女士正匆匆忙忙的一邊提鞋,一邊被翠花追著套上了最外麵一層茶白的罩衫。她真的太著急了, 急著趕去兒子的外舍。在絮果的記憶裡, 阿娘好像總是這般風風火火, 永遠在趕死線, 也永遠……趕得上。
小小的絮果坐在門外的廊邊,晃著僅穿了白色羅襪的小腳, 一邊覺得這一幕好像哪裡不對, 一邊又忍不住仰頭出聲:“阿娘?”
“嗯?”絮萬千正在屋中翻找著兒子的私試卷子,但好像越著急越是找不到。桌子上已經堆滿了她翻出的東西, 有西洋來的千裡鏡, 北疆產的大榛子,以及她最近正在給吳大娘子做的通草花,如碎玉般可愛, 還未上色。
絮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一個木雕的鬼工球, 那是阿娘以前給他做的, 四個鏤空的球鑲套在一起,日夜輪轉, 永不停歇, 絮果可喜歡可喜歡啦。
絮萬千哪怕如此著急了, 也沒有表現出對兒子的不耐煩, 相反,她幾乎從未錯漏過兒子的任何需求。她一邊讓翠花把球給絮果遞過去,一邊笑著說:“你好久沒纏著我要了,我還以為你早就玩膩了呢。”
絮果呆呆的低頭,怔愣的看著懷裡多出來的球, 想著好像確實是這樣哦,嘴上則在問著:“阿娘去哪兒?”
“阿娘要去給你開家長會啊,你忘啦?”絮萬千一邊翻箱倒櫃地尋找,一邊回答絮果,“我們絮哥兒是憑自己的本事考進的雍畿前一百呢,天哪天哪,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聰明的小朋友啊?阿娘一定要去聽夫子好好誇一誇!”
絮果歪頭,緩緩回想起了好像確有此事。他當初真的好努力的,他的朋友們也很努力,蘭哥兒、小葉子、大寶和二寶輪流給他講題,每一次課下都幾乎不離座位,爭分奪秒的想要把知識灌進他的腦袋裡。他學的好累啊,但還是堅持了下來!並且,苦心人天不負,他的付出還是得到了回報——全雍畿的前一百!
絮果抱著球,忍不住就挺起了胸脯,跟著阿娘自我肯定的點了點頭,他就是這麼棒!
小朋友彆提多驕傲了。
“就是阿娘好像找不到你的私試卷子了。”絮萬千長歎一口氣。
反倒是絮果大手一揮,很有水豚精神的表示,這根本不叫事兒:“沒有關係,找不到的話,阿娘帶上我就可以了呀,私試考了什麼我都記得!”
絮萬千再忍不住,上前一把摟住了軟乎乎的兒子,兒子抱著球,她抱著他,母子倆在夏日的廊下鬨做一團。絮萬千偷襲著絮果左躲右躲都躲不開的癢癢肉道:“阿娘怎麼會有這麼貼心又厲害的寶貝啊?但是不行哦,阿娘帶你去了的話,你會覺得無聊的。”
絮果被逗的咯咯笑,還不忘對阿娘保證:“我不會覺得無聊呀,我可以跟不苦叔叔一起疊小青蛙。”
絮萬千一愣:“小青蛙?”
“對!那天阿爹回來說,不苦叔叔去給蘭哥兒開家長會,一直在偷偷疊小青蛙,被夫子發現了,還點名批評了他。”絮果有一科的五經夫子,年輕時借調去過泮宮教書,帶的就是不苦大師那一屆,“夫子一邊搖頭,一邊背著手說,複嶼啊複嶼,你真是一點都沒變,連疊青蛙的手藝都是這麼差。”
當孩子的時候不好好讀書,當家長了好像也不怎麼會好好開家長會。
絮萬千看著手舞足蹈的兒子,一雙秋水般的眼睛也不自覺跟著一點點彎了起來,她問:“聽起來都是很有意思的人啊,他們對你好嗎?”
“可好啦。”絮果立刻大聲回答,阿爹全世界第一好!
“是嘛,那是有多好?”
“唔,”絮果低頭沉思,想了許久,才找到了一個奇怪的比喻,“是去世之後,也要把對我的喜歡寫進墓碑裡的那種好。”
“啊?”絮萬千哭笑不得的看著兒子,這算什麼喜歡的形容呢?
“真的,不苦叔叔說,我們絮哥兒馬上就要二十了,弱冠啊,這是多麼重要的日子。”君子二十而冠,始學禮……後麵的不苦大師就不會背了,“總之,我們是不是要集體送他一個禮物?有個統一的儀式感?”
“所以,他想到的儀式感,就是讓大家死後一起把你寫進墓碑裡?”絮萬千的表情奇怪極了,“為什麼啊?”
絮果也是一愣,對哦,為什麼呢?
然後,絮果的夢就模模糊糊地醒了,看著在燒掉的舊址上重新建起來的新家,他才恍惚想起,今天是他二十歲的生辰啊,他和他的親友們已經一起回到了他闊彆十四年的老家江左。
周吳鵲起終於拿到了絮果寫給他的每一封信,他養父母幫他保管的很好,沒有一封遺失,哪怕頁麵已經泛黃,但那份思念不會褪色。
而兩位“lian”大人則聯合了羽卒和吳大娘子,在這兩年內,一起為絮果重建了他記憶裡的家。
綠樹白牆,紅花黛瓦,馬頭牆下是四四方方的天井,充滿了絮萬千對中式美學的理解。她很用心地和兒子一步步裝點起了這個家,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最紮實的建築手法,因為她以為她會和他在這裡生活很久、很久。
絮果等人是前幾天到的江左。一路舟車勞頓,絮果卻難掩興奮,在路上就不斷給聞蘭因講述著他小時候的家,村口的大黃狗,溪邊的蘆葦蕩,後山被劈壞了的古樹……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沿著桃花路這樣走下去,他會看到他本應該在大火中被付諸一炬的家,籬笆牆內,如夢似幻。
它就這樣突兀的拔地而起,出現在了絮果眼前,恍若南柯一夢。
走進家裡的庭院後,就是更加不可思議的一幕,各式各樣絮果小時候熟悉的東西都蹦了出現,有他的鬼工球,吳大娘子的通草花,甚至還有阿娘閒時隨手畫下的習作。
連亭看著那些掛滿了不同屋子的畫,就明白了絮果從小到大不算擅長的繪畫技巧來自哪裡。
這母子倆是真的又菜又愛畫。
乃至是絮果小時候搬著小板凳坐在廊下,給阿娘刷石頭的場景,也被完美還原。被刷得乾乾淨淨、鋥光瓦亮的石頭,就放在木盤中,而木盆正擺在小小的板凳旁,好像在隨時等著它的小主人光顧。
這些就不是兩位lian大人準備的了,而是聞蘭因。
“你從哪兒找到這些東西的?”連絮果都不記得它們去了哪裡,在空間裡也沒能找到。
聞蘭因其實有點不想講,因為很丟臉。去年秋天,他偷偷來過絮果的老家一回,既是幫兩位嶽父監督絮果老家的重建工程,也是想看看絮果說的小時候很喜歡的樹怎麼樣了,卻誤把後山劈了的那棵古樹認作了是絮果的。他怕絮果傷心,就想著把樹挖走,沒想到挖掘工程開始沒多久,就下了一場大雨。
滂沱的雨水將挖掘的地洞衝得更大,還衝出了一個古樸的箱子。當聞蘭因帶隊趕來查看時,正看到一道彩虹打在古樹的箱子下。
像極了絮果曾描繪過的彩虹下藏著的金幣。
絮果的記憶終於一點點複蘇,是有這麼一回事來著,那大概是在他三歲還是更小的時候,幾乎是現在這個歲數的絮果可追溯的最早記憶。
某天阿娘突發奇想,一手扛著鋤頭一手牽著他,悄悄摸上了後山。說要和兒子埋點時間的禮物。
“什麼是時間的禮物呀?”絮果問阿娘。
十多年後的今天,聞蘭因對他說:“這大概就是時間的禮物。”
雖然有絮女士偷偷埋葬自己繪畫黑曆史的嫌疑,但也可能真的是絮萬千藏起來的“寶物”,總之,都是絮果眼熟的舊物。
“喜歡嗎?”聞蘭因在絮果的身邊開心道,他的眼神是那樣期待,期待著絮果能夠喜歡。
而絮果何止是喜歡呢?
他就像是愛死了聞蘭因一樣,愛著他和阿娘一起生活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