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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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謝知秋與蕭尋初交流半宿未果,話題轉向其他方向。

蕭尋初問:“說起來,既然齊宣正已經得了會元,那等到殿試,官家看到齊宣正的名字,聯想到他父親的功績,會不會直接將齊宣正點為狀元?”

謝知秋毫不猶豫地道:“極有可能。”

齊慕先絕非一般宰相,不但權勢了得,還對當今聖上有救父之恩,一個“孝”字當頭,無論當今天子對齊慕先這種能對帝王指手畫腳的權臣,究竟有沒有傳聞中那麼感恩戴德,他表麵上也必須要表現得無比尊敬,給齊慕先充分的禮遇。

因為恩情將宰相之子點為狀元,可能多少會有點爭議,但齊宣正已經拿到會元了,至少才學已有定論。

殿試很大程度上本來就是看天子喜好,而且科舉本來選的就是“天子門生”,總不能還有人上去說皇帝徇私舞弊吧?

蕭尋初憂道:“但若是如此,你與謝老爺的約定……”

謝知秋目色一沉。

她先前給父親畫的大餅,是她考上狀元以後,會身騎高馬、斜戴紅花去謝府迎娶“謝知秋”。

如果不是狀元郎,承諾的效力自然大打折扣。

彆看她會試也是個亞元,殿試也有希望拿到榜眼,但是第一名與第二名哪怕實際隻差一名,給人的感覺卻是天壤之彆。

少了一重狀元的光環,以謝父那種好麵子的性情,隻怕誘惑力大大下降,即使她的名次在秦皓之上,也未必能比得上與謝家有世代情誼的秦皓。

……再者,謝知秋此番會試,拿到的是第二名,離第一不過一步之遙。

在這種情況下,還讓她知道第一名很可能並非是靠真才實學,說實話,她難免是有一點不甘心的。

……不,應該說是非常不甘心。

可是如果這座攔在前麵的大山不是彆人,正是齊相,那就算謝知秋不甘心,也毫無辦法。

說白了,此人非但位高權重,還有民眾支持,無論於哪個方麵來看,都是難以扳倒的對手。

謝知秋咬起指甲來。

“先看看吧。”

她道。

“無論如何,儘力而為。”

蕭尋初笑著安撫她道:“你也不必太有執念,我看第二名也不錯。何況第一名是齊宣正,我想就算是謝老爺看了這個結果,也不至於太不通情達理。”

謝知秋悶悶地應道:“嗯。”

——若是事情隻到此為止,或許謝知秋也不至於對齊相、齊宣正生出很強的敵意來。

其實謝知秋雖有好勝之心,但對“狀元”這個頭銜也沒有太強的渴望,無非是再勸勸謝老爺,她懂得見好就收、不必貪心的道理。

然而,就在幾日後,另一件事,卻會改變她的看法,徹底激怒她的情緒——

——卻說正當謝知秋苦惱的時候,林世仁卻精神極好。

“林兄,恭喜高中啊!”

“林兄,金榜題名,恭喜了!”

“哪裡,同喜同喜!”

“運氣好而已,王兄你下回肯定也會中的!”

會試放榜是在三月初,方朝的殿試原本會在放榜兩三天後就舉行。但由於近幾十年來,皇帝日益懶散,而禮部要在兩三天內做好殿試的準備,時間也過於緊湊,現在則將殿試時間改到了三月十五。考生到放榜到參加殿試,還能有十來日的準備時間。

這十來日,對高中的貢士來說,可謂極其繁忙。

方朝殿試不會淘汰人選,因此中了貢士就相當於是中了進士,而一旦中了進士,無論之前是何等貧寒之人,今後也成了人上人,必定是個“官老爺”了。

所以,對高中的舉子而言,這幾日阿諛奉承的、邀約的、試圖結好的,訪客可謂絡繹不絕。過去無人問津的窮書生,一下翻身做主成了香餑餑,若是年輕還未娶妻,搞不好還會被榜下捉婿、一舉娶到美嬌娘。

林世仁這幾日可謂春風得意。

謝知秋與他一同回太學,向先生們了解殿試的內容,光是在路上走著,就有十餘人上來打招呼!

林世仁昂著頭,滿麵紅光。

他的家境在太學裡算墊底的,過往除了蕭尋初,不大樂意與人來往,總是低著頭行色匆匆,連向先生問問題,都會被先生有意無意地敷衍。

而現在不同了,省試三年一考,能中的終歸是少數,林世仁一朝成了進士,忽然就成了眾人值得結交的對象,人人都願意與他打個招呼。

謝知秋名中亞元,家中又有將軍府這個後盾,受到的熱捧自然有過之而無不及,隻是謝知秋性格冷淡,表情又頗有些難以接近之感,大多數人隻敢與她打個招呼,就被她的眼神逼退了,乍一看倒不如林世仁那裡熱鬨。

謝知秋端詳林世仁,道:“林兄這兩日好像過得不錯。”

“當然!”

林世仁道。

其實他給人的印象與以前相比,多少有點過於飄飄然了,但好在對謝知秋,他還保持著原先的謙遜。

林世仁對她解釋道:“蕭兄,你不知道。我父親早年受人蒙騙,欠了不少錢,家裡一貧如洗,鍋裡一年到頭沒有幾粒米,倒是門口隔三差五要有催債的人來。

“他們拿錢不說,動不動還要拿我父親發泄,對他拳打腳踢,我父親日夜操勞,沒有一日不是鼻青臉腫的。

“我幼時想要讀書,但是不要說紙筆,家裡連褲子都買不起,我要與兄長輪流穿一條褲子,才能偶爾出門。小時候,是我兄長去書院偷聽先生講課,回來再拿樹枝在泥土上寫字,一個字一個字教給我。

“在蕭兄看來,我可能隻能算天賦平庸之輩,但實際上,在我家鄉那裡,我已經算難得的天資聰穎。

“後來,族中一位發跡的長輩,偶然發現我年紀不大,沒有上過學,居然能認出不少字,還講得出成句的詩詞,便決定幫助我讀書。我這才能來到梁城,還考進白原書院,與蕭兄相識。”

林世仁說到動情之處,有些感慨地道:“其實這些年,我壓力一直很大。族中長輩拿錢接濟我,自是希望我能拿得出成績,若是白白消耗銀兩,卻屢考不中,便不知該如何還這人情債。

“還有我家中狀況,其實也難以支撐我常年在外讀書,若是哪天族中長輩停了資助,或是這幾年一直考不中,我恐怕就沒法再留在梁城了。當普通書生其實沒什麼賺錢的本事,若是實在不行,我說不定隻能賣身為奴,去嘗我父親的債務。”

謝知秋聞言,不免微怔。

她看得出林世仁家中貧困,但從沒想到竟還有這樣的內情。從林世仁的語氣來看,他大概也從沒對真正的“蕭尋初”說過這些。

“好在,我前些年中了舉人,情況就好得多了。因為家裡有了‘舉人老爺’,要債的也開始對我父親客客氣氣,不敢太過放肆。現在我又得了進士,他們便更不敢作威作福,族中長輩對我多年的支持,也不算沒有回報。”

林世仁眼眶微紅,但他神情堅毅,隻是擦了擦眼角。

他說:“蕭兄,你是將軍之子,出身高貴,隻怕不懂。對我們寒門之人來說,科舉便是唯一的翻身之路。賤民是沒有尊嚴可言的,唯有努力讀書、步上仕途,成為人上人,才能改變與身俱來的命運。

“待我今後有了餘財,我也會騰出一筆錢來,去資助那些像我一樣的貧窮孩子,盼望他們能有一個小小的機會……對了,蕭兄,這事說來還得感謝你,若非你這段日子一直與嚴先生走得近,還不時提點我策論方麵的事,這回題製一變,恐怕我也兩眼一抹黑。

“我傍身的銀兩,前陣子都打賞報錄人打賞完了,沒什麼餘財買東西送你,你恐怕也不缺錢,不過……這個東西,還望蕭兄收下。”

說著,林世仁雙手遞出一個護身符模樣的東西,上麵刺繡“高中”二字,形狀是三角形的,倒頗為奇異。

謝知秋接過,道:“……這是?”

林世仁道:“此物名為齊氏符,相傳當年齊慕先大人進梁城參加春闈,他母親親手為他繡製此符,讓他戴在身上。後來齊大人不但得了二甲進士,多年後還成了宰相,此符就在梁城中流行起來,寒門子大多身上都會佩戴,算是求個步步青雲的好彩頭。

“我看蕭兄好像不太愛求神拜佛,便猜蕭兄還沒有這個。雖然會試已經出了成績,但接下來還有殿試!還請蕭兄收下此物,算是我的心意,願蕭兄殿試得個好名次,日後步步高升,不沒蕭將軍之子之名!”

林世仁說得誠懇。

謝知秋心裡卻“咯噔”一聲。

她之前聽說過齊氏符,但由於以前長居閨中,與蕭尋初交換後也少與人來往,這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

老實說,在猜測齊慕先有幫其子作弊之嫌後,謝知秋對這個人有了些微妙的排斥,連對與他有關的東西,也變得不怎麼喜歡了。

不過,林世仁像是一番好意……

謝知秋還是收下了齊氏符,道:“多謝。說起來……”

謝知秋停頓了一下,問:“該不會……你也十分崇敬齊慕先?”

謝知秋本意是確認一下,誰料林世仁完全會錯了她的意思,眼前一亮,道:“難道蕭兄也是?”

謝知秋:“……”

不等謝知秋回話,林世仁已開開心心地說了起來:“隻要是寒門子,沒有不崇拜齊慕先的!說實話,儘管科舉多年發展下來,已不限製寒門子弟參加考試,但是那些世家子弟,與我們寒生的條件差異還是太大了。

“我等必須要為生計發愁,動不動就會交不出給先生的束脩。而那些貴門子弟,卻能請到名士教導,自幼便有父母出謀劃策,也不必擔心食物朝不保夕,與我等可謂雲泥之彆。

“但在這等情況下,齊慕先大人仍能逆境而行,闖出一片天來!實在是吾輩楷模。

“以前我冬天蓋得被子太薄睡不著,飯又吃不飽,肚子一直空著,覺得熬不下去了,我便在床上寫齊大人的名字。心想齊大人能出頭,有朝一日,或許我也能有撥雲見月的一天!

“蕭兄,你看,這一日,不就這麼來了?”

謝知秋不太喜歡齊慕先,但聽林世仁這麼一說,倒也能理解他的激動。

林世仁這麼開心,謝知秋也不便說不好聽地潑他冷水。

雖說謝知秋本來也沒準備將“鐘厚不厚”的事說給蕭尋初以外的人聽,但看林世仁這個架勢,至少對林世仁,是絕對半個字都不能透露了。

*

二人今日回太學,是想向太學的先生們討要一些殿試的建議。

二人討論了一番齊慕先,進度已算慢了。

待請教完一位姓李的太學官員,謝知秋正要離開,對方卻出言攔住了她——

“尋初。”

儘管沒見過幾次,但對方卻對她莫名親熱。

“明日我的朋友在酒樓設席,準備舉辦一場詩會,不少學者和高中的學生都會到訪,你可願意來?”

這位李姓官員是當初謝知秋秋闈時的監考官,許是因為有這麼一層緣故,他一向對謝知秋十分熱情。自從謝知秋進了太學,他就多次相邀。

與嚴仲那時出乎意料的看重不同,這位李姓官員,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掩飾自己對謝知秋的拉攏之意。

然而謝知秋也打定主意不與太學的老師建立過於親密的師徒關係,最怕的就是這種拉攏,已多次拒絕。

倒是對方好像果真是很看好她,碰了釘子也不介意,反而熱情依舊。

這回,謝知秋也打算出言拒絕。

誰知,李姓官員看出她的婉拒之意,提前打斷道:“尋初,這回的詩會可與先前不同,除了不少名流學者,就就連齊慕先大人之子齊宣正都會到場!

“莫要閒為師多事,但你如今已是進士,結交結交人脈對你絕沒有壞處,你想想蕭將軍多年,若是朝中多幾個朋友,又何嘗會有那麼一場風波?

“這麼好的機會,你當真不來?”

謝知秋到嘴邊的話,在聽到“齊宣正”三個字時停住了。

認真地說,她有了些興趣。

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她想要戰勝對方,與對方接觸一番,或許會是個好主意?

不過,她看著李學士熱切的表情,又猶豫不決。

隻要她答應這一次,這位鍥而不舍的李先生說不定就會認為有突破口,於是變本加厲。

從他說的詩會有齊宣正這一點來看,他極有可能也是齊宰相那一派的人,若是沾上,會有麻煩。

於是謝知秋冷靜地婉拒道:“我明日有事,有負先生厚愛,實在抱歉。”

李學士不禁麵露失望之色。

而這時,在兩人旁邊,林世仁卻看起來對此十分向往。

他剛成為貢士,正有大展一番鴻途之意,作為寒門生,他對人脈關係有非同一般的渴望,正是熱衷此類活動的時候,更何況還有齊慕先之子會去,他一下子就來了興趣。

李學士也注意到林世仁的表情。

他愣了愣,問:“莫非,你有時間?”

林世仁迫不及待地道:“先生,晚輩很有時間!”

李學士心念一轉。

儘管不是蕭尋初,有點美中不足,但這小子這回也中了進士,又是蕭尋初的朋友,看他倆總是形影不離的……若是先拉攏到他,會不會也能借此拉近與蕭尋初的關係?

想到這裡,李學士便覺得舉手之勞,何必不試試?

他笑著捋捋胡子,便笑道:“也好,那明日酉時,你便到觀月樓上,與我們一聚吧。”

林世仁大喜,連連向老師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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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謝知秋與林世仁分彆時,林世仁看起來興高采烈的,連連說沒中進士之前,太學裡從沒先生這樣看重他,他定要好好表現、沒想到還能見到齊相之子雲雲,話裡行間都是對明日詩會的期待。

謝知秋沒多發表意見,回到將軍府後,還是自管自溫書。

隻是,詩會次日又去太學,她竟沒見到林世仁。

一日不見,隻當是睡過了,謝知秋並未放在心上。

然而,再等一日,還是沒見到。

想來想去,最後見到林世仁的,應當就是那日去詩會的學子了。

謝知秋略有擔憂之情,便去向他們打聽,可知林世仁的情況。

誰知,前些日子還與中了貢士的林世仁稱兄道弟的學子們,這會兒卻一改原先的親密,變得支支吾吾起來,神情古怪,一問三不知。

謝知秋一看就覺得裡麵有問題。

思來想去,她跑去堵了秦皓。

那日受邀去詩會的人裡,秦皓亦是其中一員。

秦皓這回會試,是得了第三名。他見到比他高了一名的“蕭尋初”,感情略顯複雜,得知對方竟然是來問他林世仁的情況的,反應更為怪異。

秦皓深深看了謝知秋一眼,道:“你明知你我不是什麼好友關係,為什麼還選擇來問我?”

謝知秋直視對方,回答:“我們的確是對手。但縱然如此,我仍信你為人正直、心念清白,彆人不說,你一定會說。”

“……!”

這話一出,倒換秦皓驚訝了。

“蕭尋初”這個“情敵”,居然會對他的人品給出這麼高的評價。尤其是在他的記憶裡,兩人接觸其實並不多。

秦皓深深看了謝知秋一眼。

然後,他歎了口氣。

“蕭尋初”還真沒有猜錯,他對林世仁,的確心懷不忍。

秦皓定了定神,吐露內情道:“……林世仁在詩會上不小心說了不該說的話。然後,他當晚回太學生舍的路上,遇上劫匪,被打斷了右手。”